魏晋唐宋辞赋·韩愈·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 “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 可谓有劳矣。 沈浸郁, 含英咀华, 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 《诰》 殷《盘》,佶屈聱牙,《春秋》 谨严,《左氏》 浮夸,《易》 奇而法,《诗》 正而葩;下逮《庄》 《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 “吁! 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与!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稀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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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昌黎先生集》卷十二。
唐宪宗元和八年(813),韩愈回朝复为国子监博士时,撰作了这篇《进学解》。《旧唐书·韩愈传》:“复为国子监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执政览其文,……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写成此文时年四十六岁。
“进学解”,假托国子先生对生徒训话,并解答学生提出的疑难问题,阐明作者的主张。进,进益、增进。学,学业与操行。解,有二说,一说辨析;又一说,文体。即论辩性文体。其实,这是一篇骈散结合的新式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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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大体分为三大段,其中还有若干层次——
第一段(1节):布道——先生解释进学之道;
(临行前先生对学生的叮嘱)
第二段(2节):反驳——学生据实驳辩;
(借学生之口详述先生德业与遭遇)
第一层(“言未既”以下):对待学习——勤于己业;
第二层(“触排”以下):对于道统——劳于卫道;
第三层(“沉浸”以下):对于文章——闳肆于文;
第四层(“少始”以下):对于为人——成于修业;
第三段(3节):辩解——先生自我解嘲;
(反话正说用以辩解)
第一层(“先生曰”以下):以物作喻——引出宰相之方;
第二层(“昔者”以下):以人作比——摆出先哲遭遇;
①先引出前贤遭遇;
②再摆自己境况。
以下分段讲说——
第一段:布道——先生解释进学之道
(临行前先生对学生叮嘱)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一、诠词释句:
国子先生与太学——前者是唐代对国子博士(官名)的尊称。此为韩愈自称,当时他任国子学博士。后者,指国子监。唐代中央政府所设最高学府,称为国子监,也是国家主管教育的官署。相当于古代的太学。下总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和四门馆等七学。韩愈所任为国子学博士,并非太学博士。
行、思、随——行,德行、操行。思,思考。随,因循,不加思考。
圣贤与治具与毕张——圣,圣君。贤,执政贤臣。治具,指法令。毕张,全部实施。
登崇俊良与占小善者与以录——登崇俊良,提拔才德优良人才。占小善者,指据有小优点的人。以录,以,同“已”,录,登录,录用。
名一艺者无不庸——名,著名、精通。无不庸,庸,同“用”。这是说,凡是精通一艺的人,无不任用。
爬罗剔抉二句——爬,爬梳。罗,搜罗、罗致。剔,剔除。抉(jué决),选择。指搜取人才。刮垢,刮去污垢。磨光,磨去毛瑕。这指培育人才。
扬、有司、明——扬,提举。有司,主管者、主管部门。明,明察。
二、略述大意:
国子先生清早来到太学里,将学生召集到学舍之前,教导他们说:“学业的精深,是依靠勤奋;学业的荒废,是由于怠惰;德行养成,是靠着思考,而其败坏,则由于因循随俗,不加思考,人云亦云。
现今,圣君贤臣相聚,法律政令健全完备,除去凶险邪恶之人,提拔才智贤良之辈;即使只有些许优点长处,都被录用;以一艺之长而著名者,也无不任用。朝廷不仅细心地搜求人才,并且还对他们加以精心培育。因此,只有才行不及而倖被获选的人,而决无才行优良而不被重用提拔。你们学生,在业务训练上只怕不能精通,不必担心用人官署对你们不明察;在品德修养上,只怕未能成功,而不必担心用人官吏对你们不公平。
这一段,是韩愈将要离开国子监时,对学生们的一次训话,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明确学习目标和学习方法。学习目标有二:业精与行成;学习方法,也有二:勤与思(反之,即嬉与随);最后一个目的,即:获选——封官。
第二段:反驳——学生据实驳辩
(借学生之口详述先生德业与遭遇)
这一大段是本文的重点部分,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对待学习——勤于己业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 “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一、诠词释句:
既与事与有年——既,终了。事,侍奉,有年,多年。
六艺与百家之编——六艺,即六经,儒家经典。百家之编,指诸家之著作。披,翻阅。
纪事者与纂言者——前者指纪事一类的著作。后者指立论一类的著作。纂,同“撰”。玄,幽远、深邃。钩玄,即探索深奥的道理。
捐、焚膏油、晷与兀兀——捐,抛弃。焚膏油,点燃灯烛。晷(guǐ轨)日光。兀兀,勤勉不懈之状。前句意谓夜以继日;后句是说勤学劳苦的样子。
二、略述大意:
先生的话还未讲完,有一学生就在行列中发出冷笑地说:“先生! 您是欺骗我们学生啊! 学生我侍奉先生已多年了,我们知道,先生口从不停止吟诵《六经》文章,手从不间歇翻阅诸子百家的著作。阅读纪事的作品,必定列出提纲要领;对纪言说理论著,也一定要探究其深奥之主旨,深入地钻研。同时,又贪恋广博知识,力争更大收获,重要的与一般的都不放过。临晚,点起灯烛夜以继日,经年劳苦始终不懈。先生对待治学之事,真可称得上勤奋啊!
第二层:对于道统——劳于卫道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一、诠词释句:
觝排与攘斥与补苴罅漏——觝(dǐ抵)排,抵制排斥。觝,通“抵”用角顶。攘(rǎng壤),排斥。补苴(jū居)填补。苴,衬垫。罅(xià下)漏,裂缝、缺口。
张皇幽眇与坠绪茫茫——张皇,张大。幽眇,幽深微小。坠绪,指衰落不振的儒家学说。茫茫,邈远。
旁与绍与障与东之——旁,遍,广泛。绍,继承。障,防,堵。东之,东去。此句及下句,以夸张手法言排斥异端、振兴儒学事业之艰难,费力之巨大。宋洪迈说:“言百川横溃,故障之使东”(见《容斋五笔》卷五)。
二、略述大意:
抨击异端邪说,驳斥佛老之道,补正儒家缺漏,阐发精微的义理,探寻茫无头绪,几乎失传了的儒家正道,独自广征博求,远承那先哲的遗教;还拦堵和疏导百川,引之东流人海,把泛滥的狂涛使之复归故道。先生对于儒家学说,可以算得上是功劳卓著了。
韩愈认为儒家道统,自从传至孟轲就不得其传了。他以孟轲之后保卫儒道继承者自命,并下决心要挽回几乎已经失传的儒家道统的残破局面,使之发扬光大。
第三层:对于文章——闳肆于文
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 《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 谨严,《左氏》 浮夸,《易》 奇而法,《诗》 正而葩; 下逮《庄》 《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一、诠词释句:
沈浸郁与含英咀华——沈,同“沉”,沉浸,沉湎,喻指精心研讨。(nóng浓),味浓的美酒。郁,香气极盛。喻指典籍之精华。含、咀均指咀嚼,互文。英、华,原指美丽花朵。此指精华。是说,对文章之精华,细细咀嚼,反复体味。
上规姚姒与浑浑无涯——上,追溯。规,取范、仿效。姚,舜姓,姒(sì四),禹姓。姚姒指《尚书》中的《虞书》、《夏书》。浑浑无涯,深远无边。
周《诰》殷《盘》与佶屈聱牙——周《诰》,《尚书·周书》中有《大诰》、《康诰》、《酒浩》、《召诰》和《洛诰》等篇。殷《盘》,《尚书·商书》中有《盘庚》等三篇。佶(jie洁)屈聱(áo敖)牙,指文辞艰涩难读。佶屈,指文字屈曲难认;聱牙,指语句拗口难读。
《诗》正而葩与太史所录——正而葩,出自孔子对《诗经》的评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葩,即“花”。《说文》:“葩,花也。”北魏、北齐时的“花”,均用“葩”,到南朝齐、梁以后,才普用“花”代“葩”。由于韩愈此文的影响,后人把《诗经》称为《葩经》或作《诗经》之别称。太史,指太史公司马迁。所录,即指他的《史记》。
子云、相如与闳其中而肆其外——子云,西汉赋家扬雄之字。相如,西汉赋家司马相如。闳(hóng宏)其中,指内容精深博大;肆其外,指文辞壮阔,笔势纵放。肆,恣肆奔放。
二、略述大意:
沉浸陶醉于奥博古籍中,细细玩味典籍精华,然后创作文章,著作盈屋。向上,取法《虞书》、《夏书》的奥博无极,《周诰》、《盘庚》的句子简古艰涩,而《春秋》谨严,褒贬精当,《左传》夸饰铺排,《周易》富有变化而有定则,《诗经》内容端正,文辞优美;往下,直至《庄子》、《离骚》和太史公的《史记》,还有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辞赋等等。因此,您的文章,可以称得上内容奥博深邃,文笔雄奇奔放。
第四层:对于为人——成于修养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一、诠词释句:
长通于方与左右具宜——长,成年。通,通晓。方,有几说:一说,方,术也,即方法。如“通方之志”。一说,指礼法,礼义;又一说学术。我认为,此处应指事理与方法。包括为学之道与人生实践等等内容,否则难于达到下文所说“左右具宜”,即左右逢源。
成、跋、踬、辄、咎——成,完备。跋,踏。踬(zhì至),跌倒。辄,每每如此。咎,罪过。
暂为御史二句——指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韩愈拜为监察御史,当年冬即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令。因阳山地处南方荒僻地区,故称“南夷”。
三年博士——这里三年,有异说:一指任博士三年。韩愈于宪宗元和元年至四年曾任国子博士。一指,韩愈曾经三次任国子监博士。《旧唐书·韩愈传》“年”作“为”,即三为博士:贞元十八年任四门博士,元和初任国子博士,元和七年又任国子博士,凡三次。
头童齿豁与竟死何裨与为——头童,《释名·释长幼》:“山无草木者曰童。”人老秃发,宛如山无草木,故曰“头童”。豁,裂开,破缺。此指齿落。竟死,一直至死。裨,补益。“为”,语尾助词,表疑问或感叹。
二、略述大意:
在年轻时开始就懂得治学之道,而且勇于实践;年长以后,更加精通事理与方法,各方面都能处理得恰如其分。先生在这为人方面,已经修养得很完美了。但在朝廷上不为当权者所信任,又得不到朋友的帮助。竟然如老狼行路,进退两难,一不小心,即招来祸殃。才当了几天监察御史,便获罪贬放荒远的阳山;做了几年国子博士,闲散职务难以发挥您的治国才干。命运好像老是同仇敌相扶,使您不时遭到挫败与摧残! 冬天虽然温暖,儿女衣单却不住地喊冷;年成尽管丰收,老妻腹饥常常泪水难干。窘境摧人老啊,只有四十五岁的人,却已头秃齿落,如此下去,一直到死有什么补益呢?您不知考虑这种个人遭际,却反而教训别人干什么呢?
这一大段中心内容是:学生据实辩驳。其实,这是作者借口于学生来抒发自己长期受压抑,不为重用,反遭频频贬斥的愤懑情绪。也即借学生之口为士人们鸣不平。如果仅止于此,不仅作者积郁于胸的悲愤之情未曾充分发泄,而且文章的题旨,也还未得到应有的发扬与深化。于是,引出文章的第三段文字。
第三段:辩解——先生自我解嘲
(反话正说,用以辩解)
这段文字较多,大抵可分二层解说:
第一层:以物作喻——引出宰相之方
先生曰: “吁! 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一、诠词释句:
杗、桷与欂栌、侏儒与椳闑、扂楔——杗(máng忙),屋的正梁。桷(jué决),方形椽子。欂栌(bó lú薄卢),即斗拱,柱首承梁的短木。侏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承门轴的门桕,即“枢”。闑(niè聂),门中央所树之短木。扂(diàn店),门闩。楔(xiè谢),门两旁的木柱。
玉札等四句——此处所列的均为药名:玉札,即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即天麻;青芝,又叫龙芝;牛溲(sōu搜),即牛尿;一说车前草;马勃,马屁菌。败鼓之皮,年久败坏的鼓皮,也可入药。
登明选公与纡馀为妍——前者说,选拔人才既明察又公正。后者形容人的才气从容。纡(yū迂)馀,才气馀裕不迫的样子。妍,美。
卓荦与唯器是适者——卓荦(luò洛),超绝。器,此指才器、才具。是说选用人员,都使其适合其才具。
宰相之方——方,治术。宰相之术,是治国之术,即治理国家的用人之术。
二、略述大意:
先生对学生说:“哦! 请你站到前面来! 粗大的木料用来做梁,细小的木料便做成椽,还有托梁的斗拱,梁上的短柱,门旁的竖木,门栓门枢,各种木头都用在适当的地方,用以构筑整个房子。这些都有赖于工匠们的高超技巧。
这是以木材为喻,下边再用药材作比:
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粗贱的牛尿、马屁菌,还有破败的鼓皮,全都予以收存,一并蓄积,以备派用,无有遗漏。这便是当医生的高明之处。
选拔人才,要明察而公正,有巧有拙,量才使用,稳健而有涵养的佳士,或超绝出众的俊才,比较其优劣,各种人才都进行合理安排与使用。这就是为宰相者之用人之道!
第二层:以人作比——摆出先哲遭遇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与!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稀苓也。”
一、诠词释句:
辙环天下,卒老于行——是说孟轲车迹遍布天下,终于老死在游说途中。辙,此指车轮痕迹。行,道途。
荀卿守正四句——是说荀子在齐受谗,乃往楚国,遇春申君而得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于兰陵,著数万言而卒,葬于兰陵。兰陵,即今山东苍山县西南。
绝类离伦与优入圣域——前者说,超出同类,无与伦比。后者说,荀子进入圣人之域,尚绰绰有余。优,有裕余。圣域,圣人之境界。
不繇其统与不要其中——前者说,不能对儒学道统进行很好研究。繇,同“由”。其统,儒家学说系统。后者说,未能求得切中要害。要(yāo邀),求也。中,要害,要领。
岁靡廪粟——每年消耗官仓里的粮食。靡,同“糜”,耗费。廪,仓库。粟,泛指粮食,意指吃皇粮。
踵常途二句——是说疲劳不休地随俗行事而无特殊业迹;只在旧籍中偷取前人之陈言而无新异见解。踵,用作动词,践行之意。促促,通“娖娖(chuò绰)小心拘谨之状。
若夫二句——商,谋划,算计。财贿,财货。亡,通“无”。计,较量。班资,指品秩。庳,通“卑”,低下。
前人与瑕疵——前人,暗指执政者。瑕疵,微小缺点。此指不公不明。
诘、杙、楹——诘,责问。杙(yì溢),小木椿。楹,柱子。
而訾二句——訾(zǐ紫),毁谤,非议。昌阳,昌蒲。《类征本草》卷六有云:“昌蒲,久服轻身,聪耳明目,延年益心智。”引年,即延年。豨(xí希)苓,即猪苓。《类证本草》卷十三:“猪苓利水道,一名假猪屎。”为利尿之药,其作用与滋补之药相反。
二、略述大意:
古时候,孟子能言善辩,孔子学说因而得到阐明。他的轮迹遍布天下,但终于老死在游说途中;荀子坚持儒学正道,儒家的大道理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为了逃避谗言,跑往楚国,虽遇春申君命为兰陵令,终被废为平民,最后死于兰陵。这两位大儒,其言论成为经典,其行为便是准则。他们远远超越同辈人的水平,优异杰出,达到圣人的境界,然而,他们在世上的遭遇又是怎么样呢?
这一层意思是“以人作比”。即:先引出古人先哲的遭遇,作为自我解嘲的例证,并与自己遭遇作对比。在末尾虽提出了问题,未作正面答复,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下边就摆出作者自己的遭遇——明抑暗扬,均是反话,然以揶揄口吻出之——
现今,先生我学习虽然勤奋,但未能完全遵循儒学系统进行;我的言论虽然很丰富,却没有真正得到要领,切中要害;我的文章虽然也写得新奇,却并不利于实用;我的德行虽有一定的修养,并未超凡出众。尚且月月领取朝廷的俸钱,年年耗费官仓的粮米。我家的儿子不懂耕作,妻子不知纺织;而我自己胯下骑骏马,身后有随从,安坐于家中,不劳而得食。我终年劳累不休地随俗行事,而无建树,只在古籍中摘取前人之陈言,而无新异见解。但是,圣明召之,不加惩罚,贤能宰相不予斥逐,这难道不正是我的幸运吗?一有行动就会招来诽谤,坏名声也随之而到。这样被安置在闲散位置上,正是分内之事啊,应当如此。
到此为止,是韩愈针对学生讲的话进行了辩解。学生替他抱不平,他却说这样已经很好了,似乎很安分,实则不然。最后,作者仍以“匠氏之喻”、“医师之比”作结,照应首段。其方式,还是从正面来说反话。假如一味计算俸禄之多少,计较官价品秩之高低,而忘记的能力能胜任何种职务,只是去指责用人之官吏不公不明。这等于说,责备木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椿去做房柱,批评医生为什么不用昌蒲来使人延年益寿,而要求给病人服用猪苓这利尿的药。
这篇文章,难字疑句较多,含意比较隐晦,采取的手法,又是反话正说,更增加了一层烟幕。有必要再将全篇内容加以小结复述——
全文三段:第一段,是先生告诫学生,正面说理;第二段,全文之重点,借学生之口对先生之话逐条反驳,实际是给老师“摆好”和代抱不平,也是作者发自己的牢骚;第三段,是先生对学生的反驳,作进一步解释,还是反话正说,自我解嘲。先是以匠氏用木材、医者用药材作比喻,来说明宰相的用人之道。再以孟子、荀子两大儒作比,来反衬自己的学、言、文、行都不行。其实,用“伟大的谦虚”方式反刺当权者之用人不公不明。文辞委婉,方式奇特,锋芒所向却是坚定的、明确的,见地也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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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完这篇千秋传诵的名作,再看看它到底有哪些如此诱人的特色?
一、在思想上它具有特殊意义,其表现有二:
第一、对于进德修业问题,文章作了不一般的解说。在我国教育史上,韩愈首次以最精要、最深刻的语言,即十四个字概括了治学与为人两大方面的内容与经验。文章开头,韩愈这个国子博士就对学生训诫: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这是作者将数千年来前人的实践和经验,只用两个排偶句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并使治学与为人过程中的若干矛盾关系,以精与荒、勤与嬉、成与毁三组对立词语,深刻地揭示于人们眼前,并且从以人为本立场出发,十分强调发扬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在一千二百多年前就有如此暗合于唯物辩证思维的卓越认识,是十分难能可贵的,确实具有特殊的意义。
第二、对当权者给予巧妙而辛辣的抨击与讽刺
有人认为《进学解》基本内容有两个,一是进学,一是发泄。两者谁为主谁为次呢?其实,韩愈写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在于:通过“进学”的驳辩,抒发自己仕途不遇的愤懑之情,因此,前者可以说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这是指创作动机而言,但在客观效果上(即作品的社会功能),却不限于这一点,真正对后世所起的作用,倒是“进学”了。这是因为时过境迁,人们关注视角发生了变化,把着重点从“泄愤”转移,并集中到“进学”上来,此乃自然之理。
至于作者如何通过“进学”的辩论,达到抨击当权者的目的,具体剖析,在下文进行,此处从略。
二、在写作技艺上有三个特别惹眼的特色。
这篇文章所以长久传诵不衰,除上述所说的它适应了当时以至后世封建士人的要求,代为发泄他们积郁于胸的苦闷而有社会典型性之外,重要原因(甚至更重要)还有它的超常的艺术性。其表现有三:
第一、难以料想的奇特构思
古人早已指出过,韩愈的《进学解》,本于两汉的扬雄《解嘲》、东方朔的《答客难》和《答宾戏》诸篇。但韩愈对这种古已有之的“答问体”、“设论体”,并非照搬而是有了自己的改革。清人林云铭说:汉人“诸篇都是自疏己长,此则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借他人口中说出,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气处之。看来无叹老嗟卑之迹,其实叹老嗟卑之心,无有甚于此者。”(《古文析义》卷十一)
那么,《进学解》的实情是否如此?透过三段文字的字里行间隐藏着的“画外音”(或说“潜台词”),就可了然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和巧妙手法——
第一段的正面说理中,有意放破绽、留话柄,寓以暗讽:结尾上的两个“无患”,就是为此而设的。
第二段的学生反驳中,是“借人之口骂娘”,即由学生的诘难来发泄自己的怨怼。如:表面是学生的“赞师”,实则刺“有司”之不公;学生讽刺“先生欺余”,其实为之代抱不平,等等。
第三段中的设譬叙史、自责自伐,实则反话正说,便于在自我解嘲中进一步发泄不满。比如:借以物作喻,通过匠氏、医者的权柄运用,来讥刺宰相自有用人之道,别人无权过问;又以古人作比,借举孟子“卒老于行”、荀子“废死兰陵”之史实,说明自己目前境遇已经不差,似不应再鸣不平。但在这个正面之辞后的反面含义却是:古代先哲尚且亦如此,何况我呢?
全文中种种谦语和自责之辞,比比皆是,这只是作者为了自己发泄牢骚的一种“障眼法”罢了,其实,是在抨击当局的不合理的用人政策。
总之,韩愈这种构思的妙处,就在于:采取一种委婉曲折、含而不露的手法,表达了意见,发泄了怨怼,对当权者进行明讥暗讽。正如清人所说:“盖大材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词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词托之己,最得体。”(《古文观止》下册)
第二、容易引起争议的文体
对于韩愈这篇文章的体制问题,却是异说纷纭:有人认为它是辞赋体,但不同于汉赋;又有人说是新体散文;也有人主张把它归人“赋”一类(按广义来说),还有的人主张将“文体”同“文学形式”区别开来,说它文体属于“解”一类(韩愈首创),文学形式,属于“赋”一类,来一个“二元说”(详见《大学语文》施蛰存之说)。
究竟怎么认识才妥善呢?
我认为它是集辞赋、骈文和散文各种特征于一身的混合式文章。如果一定要从旧有几种文体中寻找一个归属,则似乎应当归之于异化了的辞赋一类之中。因为它到底坚持了“全篇用韵”这条属于赋文特有的规则。但是,我仍认为,此说不甚符合韩愈此文的特有模式。似乎暂且采取施说——韩愈首创的“解”的文体,聊备一格。
“解”这种文体,在韩愈之前,尚无先例,人们推其《获麟解》为典型作品。认为它的特征是:对一事一物进行解说,从中论述、推理。唐以后,就有人把经书上的话为题作解,名曰:“经解”,逐渐形成一种新文体。
第三、《进学解》各种艺术特色的具体剖析
首先,它的铺排之描写而有节制。赋者,铺也。这个特征在全文的谋篇布局和各段对一事一物的描写中,都有明显的反映。但有节制、恰到好处。因此,它就避免了汉赋(主要大赋)的逐类逐项铺陈的堆砌之弊,接近魏晋的抒情小赋。
其次,它的排偶之多用而有变化。在散文中使用排偶句,原是一贯的。先秦散文中已经出现,后来逐步骈化,以至形成了赋体的一个重要特征。韩愈的《进学解》也有明显的继承,若干句式均为两两相对,排偶的大量出现,构成了文章的整饬美。第三段基本上是由对偶句组成的,只在最后用了一个长散句(十二字)。在整齐和谐的句子中,插穿一些富有变化的散文句,或者于可对之句中故意用散句等等。这样就使文章摇曳多姿,骈散间行,协调统一,富于表现力。读起来感到自然通畅,又无一般赋体文那板重呆滞之病。
其三,它的音律之讲究而得法。《进学解》不同于一般骈体文,就在于它通篇用韵。也就是这一点体现了赋体的本性。《进学解》用韵得宜,灵活多变。在第一段中,用下平声的阳、庚两个韵部,行文中随机转韵,自然流顺。第二段,用了上平支韵和下平先韵、麻韵之外,根据表达情事的需要同声情的配合,又换用了上声的皓、有两个韵部。在第三段,除了一般地押脚韵之外,还用了韵中之套韵。如:“匠氏之工”、“医师之良”和“宰相之方”。在古音韵中,“工”念“刚”,与“良”、“方”同一个韵部。由于文中多次转韵,不显呆板,韵调回环铿锵,配合着文意和文情的抒发,使文章读来感到回肠荡气,使磊落不平之情得以很好呈现,大大增加了感染力。
其四,它的对话之采用而有致。古今中外,用对话或说理或叙事,在文学史上是常见现象。在先秦文章中,孔子的《论语》、孟轲的《孟子》对话篇章甚众;在《庄子》、《墨子》中,也常用对话式进行说理与叙事。在后来,这个对话形式竟成了赋体文的一个基本形式。如宋玉的《风赋》、《对楚王问》和汉枚乘的《七发》以及随后而来的汉大赋,及其若干“七体”文章等等,代不乏例。其实,何止我们中国作家,外国作品中也常用这种对话方式。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和《论文艺集》等,就是这样。古希腊哲学家的作品,十之八九,也用这种方式撰作文章。
韩愈这篇《进学解》,正是继承与借鉴我国古代和外国的这个传统。因为它比较容易使说理深人浅出,也便于转换话题,并不受篇幅结构的限制,可长可短,灵便自由。
另外,在文辞上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特色,即:求新语言的强大生命力。这里有两点值得重视:
一是对立、并列、同义和连绵词的大量采入。比如:①两两对立:精与荒、勤与嬉、少与长、成与毁和纡余与卓荦、崇与庳等;②双双并列:月费,岁靡;还有同字迭用:兀兀,茫茫,役役,浑浑等;③同义迭用或对用:登选,校量,商计和纪事、纂言等;④两个形容词相连的连绵词:拔去(“去”不作“拔”的副词,均作动词连绵词)、登崇(形容词“崇”,此作动词,与“登”连绵)录用(“录”亦用也)等。
二是,熔书靣语和口头语于一炉而另铸新词。这篇文章用语力求创新,“务去陈言”,铸造了许多概括性强、形象性也很鲜明的词语。比如——
第一段中:业精于勤,行成于思,爬罗剔抉和刮垢磨光等;
第二段中:提要钩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补苴罅漏,沉浸郁,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啼饥号寒,头童齿豁和挽狂澜之既倒等;
第三段中:各得其宜,较短量长,优入圣域,投闲置散,等等。
以上这些由韩愈创铸的新词,其中大多数已成为精辟的成语,许多且活在今人的口语中,有其无穷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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