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召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苏轼被贬海南,前后四年。元符三年(1100)五月朝命内迁廉州(今广西合浦县)安置。六月,诗人自海南岛渡海返回大陆。本篇是渡海前登海南岛北部澄迈驿通潮阁时所作。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召我魂。”苏轼屡遭贬谪,到儋耳时已六十二岁。后日无多,生还无望,所以说余生将要终老于海南。从诗句看,似乎语带凄凉。但苏轼受佛老哲学思想影响颇深,能旷达处世,加上海南人民对他热情照顾,在艰难至极的情况下,仍“超然自得”,甚至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之语。故“欲老海南村”,也含有主观上想要终老于海南的意味。这实际上等于说已经做好了老死于海南的精神准备,把能否放归置之度外了。可是就在诗人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情况下,得到了朝廷让他离开海南的命令——“帝遣巫阳召我魂”。《楚辞·招魂》上说,上帝可怜屈原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躯壳,叫巫阳(古代女巫名)把他召回。以此,喻这次召还。拿屈原自比,显然有忠而见逐的意思。忠而见逐,逐而甘心老死于流放之地,如今一纸朝命,忽又放归,一切只好任朝廷摆布。细细体会“余生”二句,这些意思是可以领略到的。
不过,尽管苏轼对发布召还赦命的朝廷并不感恩戴德,态度冷淡,但这次毕竟是让他返回大陆啊,中原故土却是令他无限神往的。诗人在渡海前终于由于望乡情绪殷切而登上驿楼北望了:“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举眼北望,目光所能捕捉到的是远空的飞鹘。这是那海天空阔的视屏上,唯一可见之物。但当那飞鹘倏地向着深远的仿佛越去越低的天边隐没的时候,却把诗人的视线引向了要搜索的目标——那淡淡的抹在天际的一丝青色影痕。那渺若一发的影痕,正是海对岸的连绵青山,正是中原!诗人的视线从跟踪飞鹘,到在杳杳的远天发现青山一发,望穿了大海的云空,该是望得何等之切啊!游子思故乡,即使是此刻的苏轼,也羁勒不住那一分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望乡之情。
诗的后两句被纪昀赞为“神来之笔”,它的好处在极其自然地一笔写出了隔海遥望中原的景象,新鲜而贴切。仿佛我们也被带到海南岛通潮阁上,踉着诗人的视线,从一个特殊的角度,遥遥地望到了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中原。只是我们在想象这样一个新鲜的中原形象的同时,不要忘记苏轼是在将要被贬死海南的情况下放归的。诗人患难余生,如今巫阳召魂,隔海相望,青山一发,那种感情的对象化,也真好似神魂飞越,恍惚附在渺若一发的山痕之上。而对此景象,诗人心头会涌起一些什么想法呢?则留待读者去想象了。是如梦如幻;还是忍不住要喊叫一声,告诉中原大地游子归来了;还是仍然有那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余悸?……读者尽可以作多方面的想象。
施补华说:“东坡七绝亦可爱,然趣多致多,而神韵却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致也。‘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趣也。独‘余生欲老海南村……’,则气韵两到,语带沉雄,不可及也。”(《岘佣说诗》)的确,这首诗比他所举的另外两例要深厚和有味多了。大约因为本篇不是表现那种生活中的小趣味,小情致,而是牵连诗人身世遭遇,触动了对中原故土的感情,内容深厚。又是被苏轼用他那很洒脱的大手笔加以表现,遂使诗的意境,在浩渺广阔之中又具沉雄之概,因而气韵深厚,超出了一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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