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此诗为《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组诗中的第一首,当是游皇甫岳之庄园别墅题作。皇甫岳其人已不可考,清人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在此题下按云:“《唐书·宰相世系表》有皇甫岳,乃皇甫恂之子,未知即此人否”。《鸟鸣涧》一诗,不仅在这一组诗中脱颖而出,卓然特立,而且堪称王维山水诗的代表作之一。
诗论家们往往评论说王维的诗同他的画一样,常常表现出一种清幽静穆,缥缈空灵的境界。就思想情感的基本表达方式而言,他善于“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立象以尽意,以再现为表现(参见文达三《试论王维诗歌的绘画形式美》,载《中国社会科学》1982.5)。此论诚然,试看此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静”字为一篇之旨趣,一切都围绕“静”字而存在。“人闲”二字,先从主体感受出发,有了诗人闲静淡雅的心致,才会有后文客体的审美观照。“落”字与“闲”字呼应,只有人闲,才会感到桂花之落,而诗人对桂花之落的细腻感受,也进一步写出了“人”之“闲”情。“桂花落”三字,使一瞬间的飘然而下,放慢了、扩大了,使之成为了具有动感的永恒。“夜静春山空”,是诗人的总体感受。“空”字,在静寂之中,又增加了某种佛理禅思的意味。沈德潜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此说影响甚远,以至一些评论家直把王维此类之作,全作禅机之境。如港台学者杜松柏解释《鸟鸣涧》说:
人若安宁,一切皆静极。始觉桂花飘
落。内心外境二而一,始觉春山之空。寂
谧时禅机突然而入:月轮出且山鸟鸣,机
境于是直如画出。
《禅学与唐宋诗学》(台北,1976)
“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仍是承“静”字而来,如果说,“人闲桂花落”,主要是从视觉形象中写“静”的话,“月出”二句,就主要是以听觉形象写“静”,这里说“主要”,是因为它并非全部:前者在视觉中,仍潜含着听觉——“桂花落”而有音,极静之境;后者描写了鸟鸣的原因是“月出”,是视觉、是光线,更是极静之境。一轮明月从黯色的山谷中徐徐升起,把它皎洁的光辉洒向人间,这光明的使者惊动了山鸟,时时地发出几声惊鸣,那音响,在春夜的山涧里悠扬地、清晰地发出回响……这一写法,也许多少受了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短歌行》)的启迪。也许只是诗人夜临春涧的实地写生。此种手法,开启后人多少法门。
试比较哥德的名作《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快也安静。
(引自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
歌德的以静写静,正见出王维以声写静的特质,这大概不只是王维与歌德的不同,而且是东西方文化心理的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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