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阅读《漱玉词》一个很大的难点是大部分作品无法确切的编年,因而在阐释本文时往往产生歧见,比如这首《如梦令》中的“卷帘人”吧,有的说是作者的侍婢,有的则说是她的夫婿。笔者虽然说过此词的作者当是一个少女,但同时觉得把词中的问话人看成作者,把答话者,也就是“卷帘人”释作赵明诚,也颇有趣。试想,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妻子从浓睡中醒来,残酒未消;丈夫先起床把窗帘拉开,妻子遂问道:一夜风雨过后,花木有什么变化?丈夫答道:没有变化,你爱赏的海棠花还是老样子。妻子则娇嗔地说:你知道吗、知道吗?应该是红花减少、绿叶茂盛啊!
把“卷帘人”释为侍婢或者夫婿,从系年上说尽管有一定的时间差别,但不影响对词旨的理解。因为不管是作为少女还是新妇,在写此词时,作者基本上还是少不更事,谈不上什么忧患感,词中所表现的主要是一种惜春、伤春的心情。这种心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感时伤逝意识,这种意识既属于李清照个体的,也是当时一切被闭深闺的少女、少妇的集体意识,所以尽管此词的“口气宛然”(《古今词统》卷四),十分含蓄,但它所流露的对已逝春天感伤心绪的普遍性特征,却不难体察。
对上述说法,有读者可能纳罕遂发问道:作品并未点破时令,怎知已到伤春时节?诚然,词中没有交代时间的用语,但它的时令感很明晰,又很有层次。从首句“昨夜雨疏风骤”的氛围中,人们会感到这雨已不是杜甫笔下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雨了,而是如她自己《点绛唇》中所说“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绿肥红瘦”指的是海棠,而不是初春时节桃杏枝头的绿红更替。红杏出墙意味春天的到来,“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一种生机盎然的阳春景象,人们不至于为之惋惜。待看到海棠的零落,人们的心绪就不一样了。李清照在《好事近》词中写道:“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以此为旁证,说作者以海棠的“绿肥红瘦”,曲折含蓄地表达了她的伤春心情,是不出词意的。
这首词对时令的交代,不仅有层次,又紧紧扣住作者伤春的情绪。“雨疏风骤”可理解成代指晚春。欧阳修《蝶恋花》里的“雨横风狂三月暮”,写的是同一季节,海棠的飘谢,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按花信风来说,春分一候海棠开,每五日为一候。春分的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海棠开了再过个把月便是初夏,这已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节候了。这个“花事了”在古代诗词中,几乎是伤春的代名词,不知有多少诗词作者为之慨叹惋惜:周权《晚春》诗“花事匆匆弹指顷,人家寒食雨天晴”;张炎《高阳台》“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他的《清平乐》则有“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惜花伤春是古代作家的一种思想寄托,其中往往包含了社会的、人生的深刻内容。象杜甫笔底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曲江诗》),这绝不是无聊的闲愁。李清照这首小词的思想容量尽管有限,但未必是“贵族妇女的感情”,“小家碧玉”和其他寻常百姓家的姑嫂,亦不乏多情善感者。
李清照的不少作品,近千年来,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这首《如梦令》却赢得了不少知音者的赞许:“‘绿肥红瘦’此语甚新”。(胡仔语)、“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蒋一葵语)、“‘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王士祯语)这些赞赏之辞,虽然不尽是现代文学评论的用语,但其含意与今天对此词的公允评价,并不相悖。
还有些古人的评语,对今天理解这首小令,可能有一定隔膜。打个今人熟悉的比方:此词篇幅虽小,但却颇似西洋歌剧的咏叹调,极富抒情色彩并有戏剧性,所谓“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蓼园词评》)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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