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精通音律,能制新调,这首《扬州慢》即是他的“自度曲”。词前小序,是理解此词的“钥匙”。“感慨今昔”是主旨所在;“黍离”之悲,是所抒胸怀。全词写扬州乱后景色,凄怆已极。
上片起首“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两句点明扬州昔日之繁盛。扬州自古为长江下游名城,至唐更为繁华,宋时置淮南东路,扬州即是首府,“淮左名都”落笔概括。竹西,亭名,在扬州城东禅智寺侧,环境极清幽,亭以杜牧“谁知竹西路,歌唱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而得名,如此盛名的扬州,自是心向往之地,以一游为快。“解鞍少驻初程”,写自己行踪,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语》,姜夔是年二十二岁,“初程”点明初到,自有一睹维扬真容的急切心情。“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是眼前所见荒凉景象,词意一转,“春风十里”指扬州道上,语出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当年所见扬州是十里春风绮丽风光,然而今日所见,乃是十里“荠麦青青”,由此可以想见扬州自南宋初期以来经迭次金兵之乱已屋宇无存,人迹罕见。此与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异词而同调,概见扬州之荒乱破败。“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三句更言金兵侵扰兵乱之惨,昔时歌舞地,今日池台荒废,古树残存。“犹厌言兵”,赋废池乔木以人的感情,厌恶兵乱。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两句由视觉所见,转入听觉所闻。黄昏时分,凄清的角声在晚风中悲鸣,昔日喧闹的扬州,如今成为萧条冷落的空城,寒角空城,凄到极处,寂到极处。
下片囊括杜牧扬州诗意,悲今怀昔,感慨良深。“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是第一层,昔时繁华,今日残破,是“惊”之所在。“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是第二层。“豆蔻词工”语见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楼梦好”见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风流蕴藉,驻足扬州,所赋之诗,声播士林,然而今日现状,即使有杜牧才情,也难以表达胸中的悲怆,“难赋深情”自比“重到须惊”更深一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化成,杜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姜夔就“水”、“桥”、“月”点明今昔情景不同,“波心荡,冷月无声”又与上片“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相应,倍增凄凉。结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亦哀伤无限。红药,即芍药。每当春风劲吹之日,芍药花盛开,然而名花虽开,却无人欣赏,故仍是伤乱悼时,紧扣“感慨今昔”主题,抒扬州昔日陷落敌手的“黍离”之悲。
《扬州慢》在写法上对比鲜明是一大特色,例如“名都”之于“空城”,“春风十里”之于“荠麦青青”等皆是。下片以杜牧当年写扬州风月繁华成句,反衬今日的冷落萧条,既概括又鲜明,艺术感染力极强。其次是善于描摹景物,在写景中寄托深沉的悲痛感情,熔写景抒情于一炉,达到情景相生的境地,正如陈廷焯所言“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白雨斋词话》)。至于其感情之沉痛,有人以为可与鲍照《芜城赋》相提并论,实乃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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