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
秋风苏武别,寒水送荆轲。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
在庾信晚期作品中,《拟咏怀》二十七首与《哀江南赋》堪称合壁,都是他杰出的代表作。所谓“拟咏怀”,是拟正始文士阮籍的《咏怀》诗。庾信晚年与阮籍一样,是在绝望和凄凉中度过的。他眼看梁王朝无可挽回地沦丧灭亡,断绝了报国洗耻的希望。他渴望归隐,但北朝的强迫和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让他不得不忍垢仕周。他希冀在儒家“乐天知命”和道家物我两忘的思想中得到解脱,却都无济于事。这使他象当年在司马氏黑暗统治下挣扎的阮籍一样,产生了强烈的穷途之恸,萌生了“拟”《咏怀》的欲念。而阮氏在高压统治下,“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的创作手法,也启发了身在敌国,不能畅言的庾信,由此,他写了著名的《拟咏怀》二十七首。
这首诗是《拟咏怀》的第二十六首。它以雄浑悲壮、境界阔大而倍受后人的赞赏。前四句诗人以触目而见的北地景象写起,开始便展现出一幅荒漠寂寥的图画,使我们仿佛站在一片茫茫的旷野上,寒冷、孤寂、茫然不知所去。极目望去,黄河远横、月暮城关,气氛极为悲壮惨烈。唐代皎然曾提出“诗情缘境发”的著名思想。他以为意象的形式,重在取境:“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也就是说,诗歌意境的整体效果,不仅取决于诗人的胸襟视野;更有赖于取境造境的手法。庚信晚年由于国破家亡,声颓名丧,视野从个人投射到整个人生天地,其取象造境,从苍凉悲劲的建安风骨中汲取了雄浑悲壮的特点。庚信善于捕捉气势磅礴,气象萧森的景象,来烘托羁留北地的荒漠和悲凉——萧条的堡垒、凄惨的风尘、高大的城关、滚滚的黄河,粗粗几笔便勾勒出一幅极为壮阔的图景。它和诗人孑然一身的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使那无言的凄凉之感油然而生,“语不涉已、苦不堪忧”,情感含蓄深沉、力透纸背。杜甫在评价庚信时曾说:“庚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并称“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正是对庾信作品悲中有壮,铮铮有建安风骨的一种赞誉。
“秋风苏武别,寒水送荆轲”。庾信从北地的景象,引出了满腔的羁旅之恨。苏武是汉武帝派往匈奴的使者,被匈奴扣留,长达近二十年。他受尽折磨,拒不投降,直到匈汉和亲,方被放回。苏武将归时,曾率大军力战不胜而投降匈奴的李陵置酒为他送别。其辞曰:“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遂起舞吟唱,泣下数行,与苏武绝别。据《北史·庾信传》,梁灭之后,继之而兴的陈国与北朝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但北周武帝因惜爱庾信有文才,不予遣还,使庾信永远失去了返回故国的机会。庾信以李陵送苏武自比,不仅透露出与返回旧国的同胞依依绝别的满腔悲痛,更是借此表现留北仕周的悔恨和屈辱。他想自己本是梁元帝派往北朝的使者,不料刚到北地,故国便遭覆没之灾,自己就象当年一腔抱负的荆轲,壮志未酬,一去不返。最后,全诗在“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中悲壮地结束。“晨起”句用的是项羽的典故。项羽垓下被围,四面楚歌,情势危急。他饮于帐中,慷慨悲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庾信借项羽的遭遇,表达了梁朝沦丧,报国无路的时代忧愤,正所谓“无穷孤愤,倾吐而出”,读之令人感慨不已。沈德潜在《古诗源·例言》中说:“庾子山才华富有,悲感之篇,常见风骨”。如果我们以此来评价庾信这首咏怀诗,是颇为恰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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