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悼亡词,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苏轼徙知山东密州时所作。宋仁宋至和元年(1054),苏轼与温柔、漂亮、性格内向的王弗结为夫妻,“敏而静”的王弗处处关心体贴着才华横溢而又锋芒毕露的苏东坡,成了苏轼仕途生活中形影难离的“贤内助”。可是,谁知霹雳一声,刚活了二十六岁的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竟在汴京突然去世。这无疑是对苏轼的一个沉重打击,他曾在王弗坟前无限悲痛地长叹道:“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时光流逝,爱妻王弗不知不觉已谢世十年,这宦海沉浮的十年,曾几经坎坷险阻,使诗人更加增添了对亡妻的深深思念。
开篇几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词人一开头便将抑制不住的生离死别之情直接倾泻出来。十年了,生死相隔,阴阳殊途,音讯渺茫;两不相知,无语衷肠,令人肝肠寸断。十年了,岁月默默地从身边流逝,但心中的怀念,却埋得更深、更浓,滚涌得更为激荡。用不着思量,因为思念已融进了心灵;用不着追忆,因为怀念已随着脉搏在时时跳动。这浓浓的思量呵!时时刻刻都撩动着词人的魂魄、萦绕在词人的梦乡。开头这三句,作者十分巧妙地用“不思量,自难忘”的相反角度写出了自己思量的深厚。如果平铺直抒,则显得平而无奇、淡乎寡味,而苏轼从反面着墨,却使情感摇曳跌宕、愈演愈浓、撼人心魄。
如果说首句的“十年”,是从时间跨度的长久上渲染出词人浓烈的怀念;那么下面的“千里”,则又通过空间距离的遥远,进一步烘托出了一个凄凉冷寂的境界。人已谢世,踪影难觅,就连藏身的坟墓也孤零零地远在千里之遥,到哪里去诉说自己心中的凄凉呢?这里既写出了亡妻的孤独,更含有自己寂寞辛酸的眼泪。前面,词人用“十年”“茫茫”“千里”“孤坟”写出了自己满怀的凄凉,可谓淋漓尽致。但出人意料的却是词人“百尺竿头,更上一层”,用一个“假设”把浓烈的感情推向了汹涌的顶峰。十年岁月,人生坎坷,往日的容颜已消失殆尽,所剩下的只是满面尘灰、两鬓白霜了,此时,即使与亡妻相逢,恐怕也不会相识了。“纵使”二字,下得重如千钧,本来不可能相见,却幻想可能,越显示出作者的一往情深。同时,字里行间还流露出了自己仕途失意,饱经沧桑的伤感和悲凉。
上阙写思念,几经转折,淋漓酣畅地抒发出了自己对亡妻的一片深情。下阙词人则把笔触一转,由白昼浓烈的思量转入夜晚牵魂萦心的梦乡。“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本欲相见,果然相见,积思成梦,真实自然。而且“忽”字表现出作者的又惊又喜和急迫难耐的心情,堪称如睹如画。而词中情感的发展,在极度悲苦的心境中突然又转向惊喜,给人以曲折跌宕,委曲婉转的审美感受。具有哀乐互渗的强烈艺术效果,正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夜色牵着词人的心灵疾驰,在迷离恍惚里,作者忽然返回到了阔别的故乡。瞧!明亮的小窗旁,他分明看到了爱妻正在梳妆打扮。十年死别,一旦重逢,惊喜万分,但旋即这惊喜便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所替代。他们相顾无语,那说不清的离情别绪,道不完的无穷思量,此时此刻全都融化成千行热泪夺眶而出。“相顾”两句,细致入微地写出了久别重逢时且喜且惊、苦乐交加的复杂心境,极为生动形象,感人至深。
以上写梦境,结尾三句,词人从梦乡又回到了现实,这一反复,使思念的感情变得更为深沉而有力。十年来,思念已使自己凄凉万分;如今思念又化为千行热泪;设想将来,恐怕这怀念会变得愈加令人难耐了。词人想象着,往后的年年,只有空忆着明月孤坟,短松荒冈,这该是怎样地令人痛欲断肠呵!结尾几句,使词境更为凄婉、沉郁,而且含意深远,余味缭心。
这首词作者以虚实相衬的手法抒写出了自己既真挚浓烈,又曲折多变的思念之情,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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