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叶梦得《避暑录话》载:“苏子瞻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尝戏云‘山抹微云学士’”。此虽戏言,却也表明秦观的这首词作确有个性特征。秦观词向有“专主情致”之称,“山抹微云”一章可看作代表作品。
这首词抒写离怀别绪。起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是从眼前景物入手。诗人送目远山,见白云缕缕,徐徐飘浮。著一“抹”字,境界全出。山是静止的,而轻云薄雾,微抹而过,又产生一种动感。随视线移动,自然又见衰草连天的景象。“粘”字用得颇妙!天自是天,草自是草,而“天”与“草”相粘,见天之高远,草之辽阔。这景物是衰飒的,于别离之际愈不堪长久瞩目,所以紧接着诗人的笔锋一下就从极远的天边拉回了;然而,高楼上此刻又传出画角之声,时断时续,呜咽凄惨。这真是:远亦愁,近亦愁,所见者愁,所闻者愁。作者从不同角度渲染烘托了惜别时的无限惆怅。由此引出“停棹引尊”的特定场面。“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不是简单的叙事。共饮离酒,何必停棹?而著此“停”字,恰见难舍难离之情貌。而以“聊”字写共饮离酒,则传达出浓重的感伤情绪。可见,这句本意并不在写对饮,而在写“停棹”。时虽短暂,在别离者间却是弥足珍贵的。以下“多少蓬莱旧事”的回想,正是离人“暂停征棹”所发出。蓬莱,即蓬莱阁,在今浙江绍兴市龙山下。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程公辟宁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秦观作此诗,年三十一岁,虽已蜚生词坛,但在政治上却很不得志。故当此回首之际,一种空寂之感顿上心头。“回首”是实笔,“烟霭”句是虚笔,婉转道出生前身后寂寂无闻的苦衷。这大约也是周密《宋四家词远》评秦观词时所说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不过也正如胡云翼先生所云:“可惜这一点附加的感慨,被掩盖在气氛很浓的离情里,没有什么重量”。(《宋词选》)或许是太伤神了,诗人就顿住,复落笔于远处的景物:“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此句本自杨广诗(失题):“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然而化用得如清水芙蓉,仍然清新。这“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的”景象,又是以“斜阳”为背景,就显得更为惝恍迷离了。“万点”,一作“数点”。我以为还是“万点”更传神。因为作者是由近渐远,望断斜阳之外,地阔天空,群鸦回旋,故有“万点”之感。
上片写别时景色已是堪伤,下片以“销魂”顿起,万般离怀,一齐涌上。“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而当此又作男女之别,愈加肠断。诗人抓住两个典型动作:暗解香囊作为临别之赠,轻拆罗带以示别离。“香囊暗解”是男方的动作。古代男子有带香囊的习尚。“罗带轻分”是女方的动作。古时用锦带制成菱形连环回文结表示男女恩爱。这一“解”一“分”的场面,实在令人酸楚,而于“解”字前落一“暗”字,“分”字前著一“轻”字,更使人感到缠绵悽惋。唐代杜牧《遣怀》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两句。秦观化用杜诗,在“赢得青楼”前,加一“谩”字。谩,就是“空”的意思。此番别离,不知何日再会,岂不深负女方之心?前面写“空回首”,抒写事业上的一无所成,此处写“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感叹爱情上的失意。就连襟袖啼痕也觉“空惹”,足见诗人心绪茫然,情不自已。“伤情处”再次顿起,引出一片哀景:“高城望断,灯火黄昏”。此句以景结情。灯火已黄昏,交织着作者抑郁的心情和与所爱之人分离的痛苦,意味着诗人生活前景的黯然无光。
这首词抒发了作者一腔愁绪,满怀离思。艺术手法上,诗人善于选择富有象征意义的自然景物,加以渲染,造成一个凄迷衰飒的境界;同时,对于别离时景物情思的抒写,诗人感受纤细,捕捉准确,如冯煦所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宋六十一名家词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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