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春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眼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三月。苏轼曾自称自己的性格是一种野性:“野性犹同纵壑鱼”(《游庐山,次韵章传道》)。黄州的流放生活,则为诗人提供了使以前一直被羁伴的“野性”冲决而出的土壤,他或“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或扁舟草履,放棹江上”;或“酒醉饭饱,倚于几上,……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见王文浩《苏诗总案》)。苏东坡舒展开他的臂膀,安睡于大自然的怀抱里,而大自然也象是一个温柔的母亲,熨平了他那痛苦的心灵。这首小词就正是这一情形的生动写照。
词前有序,自苏轼始。它可以起到将读者引领到词中境界的作用。试看苏轼此序,无异于一篇精美的小品文,它不但生动地介绍了此词的背景、内容,而且,那“乱山攒拥,流水锵然”之境,诗人那“疑非尘世”之态,皆具未读其词先已觉美、未饮其酒先已觉醉之妙。
这确实是一个使人陶醉忘我的世界:月色的清辉洒在微微翻浪的蕲水上,鳞鳞的波光又反射于两岸;静谧的夜空中,隐约横着数重云朵。这二句由天上到人间,由人间又至天上,远近上下,通体透明,写意式地勾勒出了环景之幽静、空远。
在这真空似的宇宙里,只有所乘之马和诗人自我。马儿因为它所喜爱的“障泥”未解下而精神抖擞、随时待发,而“我”却要留连忘返、醉眠在这片娇美的青草之上。“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这两句,前句是化用王济典故。(《晋书·王济传》载:“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着连干障泥,前有水,终不肯渡。济曰:‘此又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后句则是东坡拥抱自然、物我同一的生动写照。二句之间,马欲行而人欲留,前后恰成反衬关系。障泥,即马荐,用锦或布做成,垫在马鞍下,垂马腹两旁,以遮尘土;玉骢,是毛色青白相杂的马。
下片承上片境界(特别是承三、四句)而出:“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可惜”,犹言可爱;“一溪”,犹言满溪,“风月”,指清风明月之美;“琼瑶”,美玉,此句中指月亮在水中的倒影。词人说,那满溪的月光太可爱了,马虽然欲行,还是别让它踏碎那水中美玉般的月影吧!这是对自然的礼赞、更近乎一种宗教式的皈依。那满溪风月、波影琼瑶,多么可爱!多么神圣!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六评道:“山谷词‘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公(苏轼)偏不忍踏碎,都妙”。就这两句在全词的地位上说,它们还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可惜”句承上片的前二句,重在写景之美;“莫教”句承“障泥”句,着重写马,仍用王济典故,只不过是反用其意。王济之马是因惜马荐而不肯渡河,此句却谓解下马荐为了“醉眠”,不使马渡河,踏乱一溪月色。这是苏词章法之妙所在。
结二句“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既是承前二句之神而下,又呼应上片“我欲醉眼芳草”,的主旋,从而使人产生一气贯通、珠圆玉润之感。此两句,前句写其醉眠,后句写其醒觉。词人解鞍作枕,斜卧桥上(攲枕,侧卧也),不知何时醒来,只听得杜宇鸟儿在一声声地啼叫,啼醒了这春天的清晓。此处之“杜宇”,既是眼前之实况,又是含有某种意绪心态的意象。传说杜宇是古蜀之帝,后禅位于国相开明,自隐于西山,化为子规,后遂以子规为杜宇冤魂。这杜宇子规之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悲怆色彩。如李商隐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白居易云:“杜鹃啼血猿哀鸣”(《琵琶行》)。苏轼此景,既有“一声春晓”的坦荡光明,又在杜宇啼归的鸣叫里,含蓄了某种惆怅思归之意蕴,在这令人飘飘欲仙的图画里,透露了词人内心深层痛苦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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