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首诗是赠从弟的,但通篇只是咏松。以此赠人,诗中的松无疑有一种比兴象征的意味。“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人如松之挺立于山,而环境动荡,犹如风之回旋于山谷。这两句虽是松与风并提,但松之亭亭立于山上,在形象上让人感到它有一种独立不倚的人格。与松相对,风则回荡于山谷之中,宾主已俨然有所区分。“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语调是咏叹的,两句顺承第二句“瑟瑟谷中风”,顶针接踵而下。句中又有“一何”前后呼应,近乎民歌式的脱口而出,自成排比。“盛”且不算,用加重的语气,说“一何盛”,自然是风声激荡呼啸,略无停时。但这种盛,是以宾衬主,更令人想见搏斗于风声中的松枝之劲。以上四句,由主(松)而宾(风),再由宾(风)而主(松),构成回旋,突出了松树的挺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由风而霜,从松树所经受的考验方面又推进一步。风霜常常连类而及,“冰霜惨凄”,在读者感受中,亦当兼含有风威。“正惨凄”,俨然目睹寒流滚滚,冰霜惨淡,一片肃杀景象。而这一切加之于松,松照样不改其节。这里的“端正”和前面的“亭亭”、“一何劲”都是状松树之貌:“亭亭”形容卓然耸立的风姿,似尚未有压力加于其身;“一何劲”形容松在风的摇撼中所表现的骨力;“终岁常端正”,是压力和干挠终于不能使它有丝毫动摇的表现。这样步步推进,使松树的形象愈来愈不同凡俗。面对着亭亭屹立,在风霜中挺劲而端正的松,人们在心理上承受着一种崇高感,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期待——松何以能够如此呢?“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答案明快有力。而用反诘的形式,让人觉得,似乎诗人在对松树的观照中产生的带崇高感的情绪,在心灵中激荡着,“岂不……有……”构成一种以口问心,自度自审的意味,更显得那答案不容置疑。
这首诗自始至终咏松,对松的形貌和内质的描写,准确鲜明,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拿曹植的名句“高树多悲风”和刘桢在这首诗中高唱:“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相比,前者忧患意识较深,而后者则不肯向环境屈服,给人以“真骨凌霜”(《诗品》)的感觉。“真骨凌霜”,再加上未染镌刻之气,抓住松树主要特征加以描绘,不作琐细刻画,展现的是松、风、山、谷、冰、霜这样一些偏于阳刚类型的意象,因而那种稜嶒挺拔的风貌,更觉突出。这样咏松,作为一首咏物诗是完全够格的。但作者用以赠人,使它的思想内容又增加了一层。所赠者虽未必如毛先舒所说:“其人殆耻仕曹氏者”(《诗辩坻》),可是毛氏注意到诗中“有赞有讽,微意极尽”,却是体味得比较深的。建安时代群雄争相罗致人才。有志之士每思报效当世,建功立业。但乱世中道路的选择非常重要;环境的考验,尤为严峻。刘桢希望从弟在这样的时世中既要有所作为,又要坚贞自守。所谓“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赠从弟三首》其三),“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有赞有勉,兼以自况,正是诗的用意所在。赠人之作,全用咏物作比,自是别具一格。而从写物方面看,由于写物是为了写人,不是追求形貌的相似,也与后世单纯咏物不同。宋人张戒曾指出:“建安、陶阮以前,专以言志。潘陆以后,专以咏物……古诗、苏李、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盛……”循着这条途径可以看出本篇与一般咏物诗的不同,以及它在咏物方面的难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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