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为晏殊幼子,虽家门显达,但个人的生活道路却历经坎坷,终身潦倒不偶(如仕途上只任过监颖昌许田镇的卑微小吏),兼之他简傲痴执的性格特征和敏锐纤细的心灵感受,故而在其整个创作中都留下深刻痕迹,弥漫着烟雾般伤感凄迷气氛。这首〔鹧鸪天〕词,就别后重逢发端立意,追忆当年豪华,不胜今昔之慨,正典型地体现了这种风貌,所以宋黄升《花庵词选》于题下作“佳会”。
上阕以“当年”二字总揽,特别标明时间范围,可见印象之深;虽未直言,也清楚显露出对于往日歌舞旖旎生涯的眷念忆恋情怀。那么,“当年”境状如何呢?绮宴欢饮间,有红妆殷勤劝酒,软语柔情,不觉教人颜酡兴酣,宁愿一醉了。按“彩袖”,指着彩衣的歌女。宋时公府豪家宴会,往往使歌伎侑酒,故首句即由此落笔,传写出特定的社会生活内涵,紧切自我身世。“拚却”,不惜;甘心。接着的“舞低”二句极言歌舞繁盛景况:楼心明月,本是高悬杨柳枝头,现在也渐渐落沉下去了,似乎是艳舞使然,一个“低”字,表明时间的消磨;桃花扇挥舞不停,而歌女例以摇扇伴唱,扇下的风竟也“尽”了,正暗示演唱的频繁,总之,这里描述出融融春夜尽兴歌舞、欢宴连宵的往事,深沉楼台,杨柳掩映,伴着鲜艳若生的扇上桃花,更充溢了蓬勃的青春气息。两句进一步申足“拚却醉颜红”的浓情豪兴,且造语精丽、设对工整,绮华雍容中别具韶秀之美,历来被人称颂,它是晏几道生活经历与创作个性的综合反映,所以稍后于晏的晁补之据这联说“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赵令畤《侯鲭录》引)。
下阕变虚为实,在时间范围上系由当年别后直到眼下一刻的漫长过程,艺术手法则易描写为叙述,但或显或隐,贯穿于其间的主脉仍然是个“情”字。“从别后”三句直诉多年间魂牵梦绕的苦思挚念,虽过于质实发露,乍看似净洗上阕的清绮纤色调,致前后不甚谐和,颇有突兀感;而细细品察,则知纯缘以情切意迫,故脱口径出,唯求尽吐胸中积臆,势已无暇在章句技法上推求雕饰了,因之只重在本色动人。“今宵”两句始归结到“佳会”的主旨上来,不过悲凉之意实胜于欣慰之情:昔日魂梦里多少次共君欢聚,往往认假作真;难得当前值真见面的短暂机缘,倒疑实为虚,不敢轻易置信。这里以“剩把”、“犹恐”互相提纵呼应,通过只管持握银灯反复照看的细节描摹,极生动地传达了久别重逢后惊喜交集、又喜极转忧的复杂心理活动,那深层正意味着眷恋至深至切,方才唯恐今晚情景是梦成空,它与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的名句“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构思近似,实则由杜甫《羌村三首》之一:“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化出。不过,其间还涵纳着未曾明言的无限今昔之叹:昔年共处,当在歌席酒宴、月夜春风的繁华景光里,今晚久别重逢,却已天涯沦落,早非往日的盛况了,这兴衰穷达的巨变双方皆身经亲历之,而嘘唏感旧时,将情何以堪呢!是否也要怀疑那是“梦中”事?倘如此,则十四字叙事复含情,步步锲进,愈折愈厚愈深,包容了真实的身世体验和丰富的人生哲理,稍加领略,即感受到它寓意的沉痛。按,“剩把”,尽把;只把,握持。“银釭”,银灯。
全篇构思虽系自今溯昔而来,但具体写法上却是由昔至今,故上阕属追忆之境,婉丽精整,饶有华贵气象;下阕实述别后相思与今宵重逢状况,详直率尽中别有一番迷惘韵致,正缘于现时的落拓迟回,这两种不同的风貌本源于今昔迥异的生活遭际,所以情随事迁,辞以情生,而各臻佳妙。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下半阕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其实艳丽透骨却不露俗媚态,是全词的成功处,并不独以下阕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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