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倪瓒是元末明初颇有声名的一位无锡才子。初名珽,后改为瓒。自号甚多,如风月主人、云林子、沧浪漫士、净名庵主等,都呈现出一派闲云野鹤悠然自在的习性。此公诗书琴画,样样精到。见或操笔,写小诗,作小画,或烟林小景,或竹枝松节,皆见意趣。知趣者愿以千金争购之。明太祖时,倪瓒人老意懒,自称倪迂,黄冠野服,混迹于百姓之中,悠悠而终天年。
张鸣善大约稍早于倪瓒,也是一位有名的曲家。所作杂剧肯《包待制判断烟花鬼》《党金莲夜月瑶琴怨》等。散曲制作亦富,明朱权谓鸣善文词藻思富瞻,烂若春葩,诚一代之作手。这位曲家官至宣慰司令史,却也有些耿性。据说张士诚之弟张士德曾在吴地广占民地以为自家园囿,日日宴乐无限,若请不到张鸣善到场,便难以欢然尽兴。有一天,张士德见大雪纷飞,便张乐开宴,请鸣善咏雪。鸣善信手写道:
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土地。冻杀人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讥刺之意十分明显。张士德羞惭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拟词和曲,大约有两种:一是以原调奉和,二是以原意展开酬唱。我觉得在对世事无常,流光如逝,人生如梦,及时得乐这些处世态度上看,倪瓒和张鸣善是有很多共通之趣的。只不过由于身份不同,倪瓒主要在山林泉石中消耗意气,张鸣善则多在怜香惜玉上花费精神,在历史观上总是相近同俦的。这或许是倪瓒取张鸣善曲意以和的原因。
这首散曲,可以看成是倪瓒精神面貌的一种展现,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夫子自道的意味,又渗透着历史沧桑的感伤。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寥寥两句,便勾勒出一幅历史兴衰的循环画面。作为画家的善于描景,作为诗人的长于抒情,在这里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秦皇汉武,骄骄一代天子,帝国赫赫声威,而今安在?只有枯草茫茫,在几代英雄的坟墓上凄凄摇动。再往下看,魏晋唐宋以至于今,以至于今后,莫不如此。明月总在由圆到缺,再由缺返圆地变化,朝代也总在兴亡盛衰中循环。一切的动皆归于静,一切的静又都孕育着动。这几句处处是景,又处处是哲学的感叹、至情的挥洒。
“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在对历史作一番回顾之后,倪瓒又回到了自己居所的眼前之景。“山人”是他自己或他这一类人的自谓。“堆案图书”,也是他在清閟阁中广藏法书、名画、秘籍的形象写照。以身边的松桂薇蕨,衬出自己的一派悠然野趣;以堆案图书,见出他胸罗百艺,宏通古今的情怀,也暗示出他的历史兴衰论不是轻易发出。从历史大场面一下子拉回到身边小景,这种间断实际上具备互为比照的连接之趣。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正是在对自己闲散悠游生活的描绘之后,他产生了独立自足的感觉。白云清风,自然美景,自可相与怡悦。我何必去那官场中去看达官贵族们的脸色呢?更何况世事莫测,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也许今日的白马王,明日会沦为阶下囚,所以还是优游于林泉之中最为上策。这几句尽管是对自己隐士生活的进一步论证,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见出他心中的矛盾。不是不恋红尘官场,而是不便恋红尘官场。侯门深似海,欲见何其难?也很难担保说他没去碰过钉子,也许是在吃过闭门羹后才这样写的。而世事变化不测的推断,则是他对乱世盛世相互生发的正确估计。他曾在元至正太平年间广散家财而泛舟于五湖,每为时人所不解。及至兵乱之时,富人家大都为家财所累,人们这才看到了倪瓒过人的远见。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画面又推到极宽广极悠远处,与秦汉陵阙相为呼应,再次说明英雄豪杰与市井小民,总会被历史的泥土所公平地掩盖,也最后再为自己的自在生活作一个注解。
慨叹历代兴亡的诗篇,俯拾皆是。本曲的感叹和意境,也说不上是独辟新路。我想它为人们所喜见的原因,正在于把自己也加入历史大循环的感叹中,从而为自己悠然物外、洒脱自得的情怀作出必要的宏观论证。这种心情,概括了封建社会中相当一部分士大夫的情怀,客观上反映了不与统治者合作的精神状态。作者又从平淡自然中似不经意地加以形象化的描摹,从自己的经历中归纳出许多人共同的感喟,所以更为读者所诵读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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