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伤春怀人,原本是词家的传统题材,在那整个社会历史文化大氛围的熏染感陶下,已逐渐凝聚成某种蕴含有特定人生内容的类型化情绪,故触目连篇,无不即此寓意,虽不乏委婉绰约风致,但吟唱咏叹之际,却也难免浮汪单薄的憾病。而晏几道则不然,清·冯煦称其为“古之伤心人”(《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以饱经忧患的没落公子身世和挚痴纯真的个性特征,追念昔日华情绮思,自当拥载有切实的指向与一番深沉喟慨,所以言外诚中,字字句句无限蕴藉,皆从肺腑间流出,这首〔临江仙〕亦然。
上阕起处实述眼前事境,“梦后”“酒醒”互文见义,这正是意态迷惘恍惚、心旌落寞漫无凭依的时分,而徘徊顾瞻,唯见高台楼锁、重重帘幕低垂,弥漫着冷寂气氛,该教人何以为堪!两句相对,淡淡道出,看来只在客观地描写,但实际上景中含情以共生并发,有着强烈的主观成份,因之很从容地推出下面句子:“去年春恨却来时”。“去年”,自然为回忆语,但“春恨却来时”兼写当下情状,则晚春季节意兴阑珊是年年一样,非终于“去年”,也非自现今“梦后”“酒醒”始。
“落花”两句转到景物描摹上来,被清·谭献誉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词辨》)。然它实系从五代·翁宏《宫词》“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的颔联录出,直接引诗入词,这和后来秦观〔满庭芳〕歇拍“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径用杨广“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诗句的情况相似,唯原在诗中平平不著称,经词语点用便称名句,关键就在于将之处于一个恰当的意境和前后位置上,始觉浑然天成,犹若已出与全篇融为有机整体,毫无凿枘牵强感。试思落红满地,悄然独立花前,间看迷濛细雨中燕子归飞,它们的成双成对同人的孤独恰为反比映照,那么,怨离叹别、相思怀恋之意就暗暗透露,以“双飞”逗“独立”,虽写景亦言情,是景语亦情语,并且紧扣“落花”“微雨”的特定季节物象,再与青春迟暮、韶华老尽的伤感汇聚为一,格外显得包纳丰厚、韵致深婉。如果另进一层体味,则这里的空间场境是明晰稳定的,但时间范围却难以确指:它可能属于“去年春恨”,系彼时举止情怀的追述;也可能是“春恨却来时”,现今沉吟感念境状的描写;而更可能本来就仅只有景象意绪浮现在心头,属于某种纯粹的美的感受,并藉之引出后文,故无论或昔或今,原即迷漓不清,亦无须凿定以求,否则的话,反到失之于拘滞琐屑了。
下阕就“记得”二字总领,回忆往昔,归到怀人念旧的主旨。“小蘋”,歌女名字。据《小山词》晏几道自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这段文字充分说明了他的怅惘慨叹情绪,也正好视作此处注解。但当日可念者很多,词中叙述了印象最深的“初见”时的两件事,即她的服饰和音乐技艺。“心字罗衣”,或指心形花纹的薄绸衣,或谓用心字香薰过的细罗衣,明·杨慎《词品》说:“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又与此别”。不管怎样吧,“心字”都象征着一种柔情密意,遥与“弦上”音曲呼应表里,悄传“相思”,使两心相通。过片三句易上阕的密丽凄雅作清疏,化叙事述情为一体,率然袒露心曲,其径言直出,纯缘于眷念的挚烈,它和另首〔玉楼春〕“琵琶弦上语无凭,荳蔻梢头春有信”的设意无异,总是企求从早已消歇的旖旎繁华岁月里,把握住一点可以实在凭藉的东西,聊慰今日之空廓悲凉。
不过,盛衰遽变,已是人去楼空、音尘隔绝,此刻情怀最难以排遣,因而于苦想追忆之际,也只好据现时景物踪迹旧日芳痕了,故结拍总束云:“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映空,亘古皆如斯,当时也曾照彩云悠悠归去;眼下瞻顾,仍清辉不减,然那彩云呢?这里看似从容叙出,由今溯昔未作断语,但寓意极悲凉,无限浮生惊变、沧桑如梦的慨喟尽在不言中。按,“彩云”,喻美人。南朝梁·江淹《丽色赋》:“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李白《宫中行乐词》之一:“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为此处取义所本,籍指小蘋并莲、鸿、云等。回念“当时”笙歌饮宴罢后,“明月”溶溶,照映她们归去;如今明月依旧,人却各自飘零难能再相共了,后一层意思词中并未直言,仅就虚笔收住,遥应前面的“记得”,而追怀悼惜之味反更显醇厚委婉。
这是小山词的名篇之一,历来被人称诵,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为“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确实,它叙事写景,字字融注了相思忆旧的深情,而设语造境,清丽隽逸,更无一毫俗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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