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主题与《安公子》同,但时令有异,前者是暮春所作,此首则是暮秋所作。它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界线比较分明,与它词上、下片中每每景情兼赅者,又别。
上片头两句,用一“对”字领起,勾画出词人正面对一幅暮秋季节、傍晚时间的秋江雨景。“暮雨”上用“潇潇”,下用“洒”字来形容,就使人仿佛听到了雨的声音,看到了雨的动态。那是一阵秋天的凉爽萧疏的雨,而经过这番雨,“秋”就变得更“清”了。“秋”是不可以“洗”的,但词人却偏以为“秋”之“清”是由于“暮雨”之“洗”,使人感到生动、真切,觉雨后秋空清朗之状,如在目前。《九歌·大司命》“使冻雨兮洒尘”句,可能使柳永受到启发。“洒江天”,也是洒向空气中的灰尘,但由此想出“洗清秋”,构思就更新颖。
接着,用一“渐”字领起下三句。一番雨后,傍晚的江边,就觉得寒风渐冷渐急。身上的感觉是如此,眼中所见也是一片凄凉。“关河”是“冷落”的,而词人所在之地,则被即将西沉的阳光照射着。景色苍茫辽阔,境界高远雄浑。苏轼一向看不起柳永,然而对这三句,却大加赞赏,认为:“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见赵令畤《侯鲭录》)正因这几句词不但形象鲜明,使人读之如亲历其境,而且所展示的境界,在词中是稀有的。
六、七两句接写楼头所见。看到的装饰着大自然的花木,都凋零了。与《卜算子慢》“江枫渐老”三句同意。不过那首词先写“败红衰翠”,后写“楚客登临”,而这首词则反过来,先写了人已登楼,再写“红衰翠减”,结构按照全词的安排,所以各有不同。歇拍两句,写在这种自然界的变化之下,人是不能不引起许多感触的,但是,却并没有明说,只以“长江水无语东流”暗示出来。“惟有”两字,包含有不但“红衰翠减”的花木在外,也包含有“登高临远”的旅人更不在内的意思。古人每用流水来比喻美好事物的消逝。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乃是柳词所本。(他如韩琮《暮春浐水送别》:“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宫阙古今情。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黄季刚师又反韩意作词云:“流尽年光,流水何曾住?”都是此意。)江水本不能语,而词人却认为它无语即是无情,这也是无理而有情之一例。上片以这样一个暗喻作结,而不明写人的思想感情,是为下片完全写情蓄势。
下片由景入情。上片写到面对江天暮雨、残照关河,可见词人本是在“登高临远”,而换头却以“不忍”二字领起,在文章方面,是转折翻腾;在感情方面,是委婉深曲。“登高临远”,为的是想望故乡,但故乡太远,“爱而不见”,所闯入眼帘的,只不过是更加引起乡思的凄凉景物,如上片所描写的,这就自然使人产生了“不忍”的感情,而乡思一发,更加难于收拾了。
四、五两句,由想象而转到自念。怀乡之情虽然是如此地强烈和迫切,但是检点自己近年来还是落拓江湖,东漂西荡,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这里用问句一提,就加重了语气,写出了千回百转的心思和四顾茫然神态,表达出“归也未能归,住也如何住”,即“归思”和“淹留”之间的矛盾,含有多少难言之隐在内。究竟为什么“淹留”,词人自己当然明白,他在另外一首词《戚氏》中就说出了:“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念利名、憔悴长萦绊。”从前的读书人,在没有取得功名之前,要上京应考;在已经取得功名之后,当上了官,也要在他乡任职。长期考不取,就或者是在京城住下来,准备下届再考,或者四处游谒地方长官,以谋衣食。这当中,是包含了许多生活经历中的酸甜苦辣在内的。问“何事苦淹留”,而不作回答,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样,就显得含蓄,比《戚氏》所直接抒写的同一心情,更其动人。
由于自己的思归心切,因而联想到故乡的妻子也一定是同样地盼望自己回家。自己在外边漂泊了这样久,她必然也想望得很久了。谢脁《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谢诗是实写江景,柳词则借用其语,为怀念自己的妻子创造了一个生动的形象。他想象她会经常地在妆楼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归帆,而几次三番地误认为这些船上就载着她的从远方回来的丈夫。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是“想佳人”两句很具体的解释。
最后两句,再由对方回到自己。在“佳人”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中,肯定要埋怨在外边长期不回来的人不想家。因为“何事苦淹留”,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则整天在“妆楼颙望”的人,自然更难于理解了。她也许还认为自己在外边乐而忘返,又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倚阑远望的时候,是如此愁苦呢?
本是自己望乡,怀人,思归,却从对面写“佳人”切盼自己回去。本是自己倚阑凝愁,却说“佳人”不知自己的愁苦。“佳人”怀念自己,出于想象,本是虚写,却用“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样具体的细节来表达其怀念之情,仿佛实有其事。倚栏凝愁,本是实情,却从对方设想,用“争知我”领起,则又化实为虚,显得十分空灵。感情如此曲折,文笔如此变化,真可谓达难达之情了。这种为对方设想的写法,并非始自柳永,在他以前,如韦庄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即是一例。但更著名的则是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但柳词层次更多,更曲折变化(单就这一点说,不是比较这些作品整个的高下)。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载梁启超评此词,认为它的境界很象温庭筠《菩萨蛮》中“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就是指词中所写自己与对方的情景,有如美女簪花以后,前后照镜,镜中形象重叠辉映。
我们还应当注意一下此词下片用的重字。说自己,是有难收的“归思”,说“佳人”,是盼天边的“归舟”。说“佳人”,是在妆楼“凝望”,说自己,是倚阑干“凝愁”。这里的“归”与“凝”,是故意重复,作强烈对照的,与一般因取其流畅自然而不避重字的不同。
结句倚阑凝愁,远应上片起句,知“对潇潇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阑时所见;近应下片起句,知“不忍登高临远”以下,一切归思,都是凝愁中所想。通篇结构严密,而又动荡开合,呼应灵活,首尾照应,如前人谈兵所云常山之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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