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是周邦彦的代表作,描写他在汴京河畔与人分手时的离情别绪。这首词遒丽工致、绵密深劲,充分体现了这位人称“集大成”的北宋名家的独特风格,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
起句用“柳阴”点明天晴日朗,“直”字把读者的视线引向远方,绘出了一行柳树的全景。柳树的枝叶轻柔朦胧,宛如烟霭;丝丝细枝摆动,泛起碧光闪烁。寥寥九个字,动静兼备,形色俱全。这熟悉的景象入目,引起了诗人的回忆,用问句一顿,表现出他在沉吟。“拂水飘绵送行色“七个字亦今亦昔,轻灵地跨越时间的悬隔。它补叙眼前的场面,勾连往日的旧事,这种叠意笔法很象电影画面的叠印。
登山临水,眺望故乡,诗人不由得点检往事,自伤身世。久居京华,宦海沉浮,满怀苦闷,无可告语。年复一年地在这送行的大路上来来往往,日积月累,折下的柳枝恐怕已在千尺以上。长亭送别,折柳赠行,本是古代送别场面中典型而又平凡的素材。然而诗人的笔法轻灵涵虚,赋予平淡的内容以曲折的情趣。柔条已有千尺之长,那么往事知多少呢?诗人无言,读者不妨驰骋自己的想象力,为他填补画面上的空白。
第二段首句承上接下。诗人旧地重来,触景生情,一边徜徉,一边回想。眼前又是一番离席别宴:纵有丝弦送酒,可惜那如诉如泣的“哀弦”只能使“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纵有华灯照席,可惜那“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的“离席”只能使灯影幢幢,一片凄凉。时节已经逼近暮春,“梨花榆火催寒食”蕴涵着时序更替、岁月不居之意,渲染了紧张匆促的气氛。此情此景逼人,诗人不能不想象登舟后的前景:上有疾风,下有春水,船行如箭,回头一看,瞬息之间已走出好几站地。那把酒话别、难舍难离的送行之人,已被远远地抛在北边天际。纵目望去,也只在依稀缥渺之间。相隔数驿,遥相眺望,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呢?
从“愁”字起,一连四句读起来好象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目不暇接,直接感受到那风声、水声、迢递数驿、人在天北的艺术效果。这是句法和意象双重作用的结果。从句法上讲,“愁”字领句,其辖域一气贯注。下文虽有四个小句,却只能作一句读。从内容上讲,舟行的所见所闻风起云涌,意象直切鲜明,联翩而来,如“天风海雨逼人”,汇成一股感情的激流,震撼人心。妙在本段至此戛然而止,为这股艺术感染力留出了充裕的爆发空间,使它的势头久久地回旋在读者心头。
第三段紧接上文:前程是那样堪忧,那样“酷尽别离之惨”,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哀怨重重?可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渐”字逼人,分手在即。此时浦口的水波在回旋,岸上的土堡也沉寂下来。“斜阳冉冉春无极”是本词的名句,历来为评家所赞赏。梁启超说它“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夕阳西下,当然含有好景不常之意,但“落日水熔金”毕竟是无限瑰丽的场面。在这种景象中,上文以柳枝弄碧、拂水飘绵的景致和梨花榆火催寒食的时节绘成的春意盎然的画面,自然显得精神百倍,无限美好,无限动人。不过此时宜人的景色不仅不能给诗人以慰藉,反而勾起重重心事。想起往日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中,“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赏心乐事,不知不觉地陷入一连串回忆之中。然而“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此时已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之际,重温旧梦已不可能。往日的欢娱加甚了今昔对比的痛苦和不堪,诗人再也抑制不住,暗暗洒下点点珠泪。全词至此结束,真有哀梨并剪之感。
结尾几句写得缠绵悱恻,很象是情人分手的情景。作品中的人物不象是一般的友朋,这恐怕是作者离开京华时留别情人的作品。
周邦彦的词选材精细而典型:写柳树,是“烟里丝丝弄碧”,“拂水飘绵”;写离席,是“酒趁哀弦,灯照离席”;写情事,是“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这些意象经过精心剪裁,出之细腻含蓄的笔法,就有丰富的内涵。
他的词布局严谨,前后呼应;笔法若断若续,极尽游丝勾连之妙。前人说此词“长亭路”应“隋堤上”,“年去岁来”应“曾见几番”,“柔条千尺”应“拂水飘绵”,“春无极”应“催寒食”。所以夏敬观说他的词“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
虽然历来把周邦彦归入婉约派名家,但他的词纵横捭合,有收有放,并非仅以婉约为能事。本词虽用沉郁曲折的笔法,却不一味追求含蓄隐约。“愁一箭风快”几句清晰明快,境界毕现。朱孝臧说他的词“介在疏密之间,与东坡、梦窗分鼎三足”,是有道理的。惟其如此,王国维才会誉之为“词中老杜”——当然这只是就艺术技巧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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