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提起李商隐诗的风格,大家总会想到《无题》一类比较隐晦含蓄的作品,其实李诗并非全都如此,像《安定城楼》这首诗,是直接抒情言志的,无论是写景或是用典,寓意都比较明白,不象《锦瑟》诗那样费解。从思想感情的角度看,这首诗表现出来的是两重心理交叉的矛盾结构,是在理想与现实尖锐对立中激发出的一种复杂而愤懑的感情。此诗写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当时作者年方25岁,正是充满理想和抱负的青年时代。但是,由于他被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中成为无辜的牺牲品,政治上受到压抑,经常遭到攻讦和诽谤,内心满怀激愤;诗中对那些对他进行恶意攻讦的人,表示出极端轻蔑和鄙视,并给以无情的讽刺和嘲笑。与此同时,也抒发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表现出青年人特有的傲气和慷慨激昂中略带伤感抑郁的情绪。安定城在今甘肃泾川县北,是唐代泾州治所,泾原节度使驻地;当时李商隐正在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处作幕僚,后成为王的女婿。春日登楼,百感交集,特写下了这首诗。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这是诗中唯一写景的两句,乍一看来,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其实不然。它不仅点明诗人登楼远眺的场景,而且是引出全诗感情的契机。由景入情,因物起兴,这景和物与诗中的情是有机联系的。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登上高耸的城楼,绿杨枝外的汀洲景色,尽收眼底。这对于这位二十多岁的诗人来说。本来应该是引起青春的欢乐和欣欣向荣的喜悦。但是,不尽如人意的遭遇和心底的积郁,使这位年轻的诗人联想到那胸怀大志而失意早逝的贾谊,联想到久经战乱、颠沛流离而登楼感赋的王粲。他们的不幸命运是那么接近,他们的内心世界产生共鸣。贾谊年轻有为、忧国忧民,可惜皇帝昏庸,未能重用,又受谗臣排挤打击,抑郁不得志,年仅三十二岁就死去了。李商隐对贾谊寄予无限同情,他在《贾生》一诗中写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与其说是写贾谊,不如说是诗人内心的自白。“王粲春来更远游”,这当然是以王粲自比;诗人由登楼而联想到王粲的《登楼赋》。王粲依附刘表,寄人篱下,李商隐作为幕僚,境遇也差不多,他们在思想感情上自然有共同之处。诗人不直抒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发什么议论,只借用两个历史人物典故,就把潜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诗人在命运面前,不甘心屈服,在恶势力面前,他要抗争。他在诗中抒发了回天壮志,他曾立志要为国家建功立业,同时又表白了自己不图荣华富贵,要功成身退,旧隐江湖的高洁情怀。诗人在抒写这些属于较深沉的思想感情时,巧妙地暗用了春秋时范蠡泛舟五湖的归隐典故,既省了许多笔墨,又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最后,李商隐引用《庄子·秋水》中的一则寓言,给那些对他进行诬蔑诽谤,造谣中伤的人以尖刻的讽刺和嘲笑。这则寓言说的是:南方有一种称做鹓雏的鸟,品格高洁,非梧桐不歇,非竹实不吃,非甘泉不饮。正好碰到一只鸱鸟(猫头鹰)正在吃一只腐烂的死老鼠,看见雏飞过,恐来抢食,就瞪大眼睛发出恐骇的声音。寓言生动地揭示了品格高尚的人视名利地位为腐鼠,诗人显然是把自己比作鹓雏,把那些为名利地位而不择手段的人比作争吃腐鼠的鸱鸟。“猜意”二字画龙点睛写出那些势利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暗心理活动。这个寓言用于诗中,寓意深刻,幽默讽刺,入木三分,但不流于叫嚣怒张之失。
全诗义贯脉注,章法井然。先因物起兴,即景生情,然后转入抒情言志,最后以庄子寓言作结,读起来自然流畅,虽用典用事而无拘补衲之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商隐诗中的用典问题。作为一位有才华的晚唐诗人,李商隐诗追求形式的绮丽和造意的深邃含蓄;为此,特别注意借用典故去塑造诗的形象,表现诗的意境。这虽是我国古代诗歌常用的手法,但不少人把用典故变成卖弄学问,甚至把写诗变成掉书袋,违反了诗的艺术规律。所以,钟嵘早在《诗品》中就批评过那种贵“用事”,多“补假”,把诗歌创作用于“书抄”的诗风,提倡“吟咏情性”,要合乎“自然英旨”。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诗中就不能用典用事,问题在于如何用?李商隐诗中用典,可说是与意境融化无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首先,他借用典故中的现成形象来塑造自己诗中的艺术形象,这是艺术的再创造。因此,从他的诗中感受到的主要不是典故本身,而是他所再创造的艺术形象。《锦瑟》诗中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之类就是如此。《安定城楼》中的贾生垂涕,王粲远游,范蠡扁舟,鹓雏展翅,这诸多的艺术形象,无一不是这首诗中的“我”的形象的多侧面表现。用典而化,无补缀痕迹,这正是李商隐诗的独到之处。其次,李诗用典,善于熔铸其意,寓事理和议论于生动的典故之中,使作品具有更深厚的感情内蕴和更丰富的思想容量。贾谊遭谗于小人,王粲流离于乱世,范蠡旧隐于功成之后,鹓雏受忌于鸱鸮之属,这些不同内容的典故和寓言,各自具有其深刻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哲理。李商隐把它们巧妙地组合起来,寻找到它们之间的相同点和交汇点,重新建构成色彩斑驳的全新意境。这交汇点就是诗人自己所要抒发的思想感情。所以,诗中虽多处用典,但这些典故从思想感情到艺术形象已形成统一体,形成完整的全新的艺术实体。这正是李商隐诗用典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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