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
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南关绕桐柏,西岳出鲁阳。
寒郊无留影,秋日悬清光。悲风挠重林,云霞肃川涨。
岁晏君如何?零泪沾衣裳。玉柱空掩露,金尊坐含霜。
一闻苦寒奏,再使艳歌伤。
这首《望荆山》诗,是江淹将近三十岁时随宋建平王刘景素在荆州时作的。景素爱好文士,淹先曾作过景素的属僚,当宋明帝末年(472),景素镇荆州,淹又随同前往。刘景素镇荆州约在明帝泰豫元年(472)至后废帝元徽二年(474)间,江淹写这首诗也当在这数年内。据《梁书·江淹传》记载,江淹随刘景素在荆州时,适当后废帝“多失德,景素专据上流,咸劝因此举事,淹每从容谏……”他的这首诗中,也是隐含着当时政治危机之感的。
荆山为今湖北省境内的名山,从保康、南漳两县东南迤逦于沮漳二水之间。《水经注·沮水注》形容它“高峰霞举,峻竦层云”。郭璞《游仙诗》所咏的“青溪千余仞”,即出于荆山中,郦道元更曾于《沮水注》中引盛弘之《荆州记》对青溪山水作了极幽美的描绘。古代也曾称楚国为荆,即因荆山为楚地之镇,所以分流于荆山东西的沮漳二水,与江汉同为“楚之望”哩。
诗的前八句切合本题描写眺望中的荆山。首句交代所以见到荆山的因由,乃是奉职到江汉。这里的“义”包含朝廷的任命及他与刘景素的君臣关系,意谓他是奉朝廷任命作为建平王的僚属来到江汉的,这样点明来由,奠立了下半抒情的政治基础。次句接着概略地表达对于荆山山势广袤的观感。“楚塞”指荆山,因其为古代楚国郢都的北边屏蔽。三、四两句紧接着第二句的“楚塞长”加以形容,写出荆山伸展的形势之遥远。“南关”谓荆山南端的关口险隘之处。“桐柏”,山名,界于信阳以西的河南湖北两省间。“西岳”言荆山西端的峰岭,“岳”本可泛称一般的高山,不必限用于五岳。“鲁阳”,关名,在今河南省鲁山县西南。这二句说,荆山的南关要绕到桐柏山,其西端的峰岭将伸出到鲁阳关。其实荆山距桐柏山和鲁阳关都很远,这样说来乃是诗人面对荆山的走势而设想其伸展所至。这样夸张性的形容,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是可常见到的,如鲍照的《芜城赋》发端,以“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形容广陵城所在平原的南北交通之畅达,及所届之遥远。“寒郊”以下四句则写望荆山时所见近处郊原景象。结合“寒郊”句与“秋日”句看来,所写时间当在深秋。这时郊野一片荒寒,木叶都已凋落,见不到什么阴影了,只是悬在空中的秋日的光辉特别显得清明。陶渊明有诗云:“露凝无游氛,天高淑景澈。”(《和郭主簿二首》第二首)所咏正是同一时节的景象。“悲风”句形容深秋风势之猛。“挠”为屈曲之意,林木被吹得弯曲着,风势之猛可以想见。“风挠重林”,更可想象密林中树木参差俯仰之状。而“风”上着以“悲”字,一方面因深秋景象萧条,迅急的寒风,自然易于使人产生悲感;另一方面,也有诗人此际政治处境中的主观因素。“云霞”句写对于河流水涨的感觉。按照一般河流自然情况,深秋是不会涨水了的,可是沮漳二水却往往在深秋还要发一次洪水,诗人这回适当其会,故尔如实地反映到本诗中。句中一个“肃”字下得很精要。“涨”在这里作为增长得浩大的水解。深秋发生洪水,自足使人惊警,而云霞照映,尤足显现出河流的涨势,使观者顿生凛然之意。
“岁晏”以下六句全为抒情,以“岁晏”二字总束上四句所写时节景物,带起人的感情。对于这里所抒的情,应结合当时的政治实况来理解,而作为地方统治者属僚的诗人,当然应关心地方政权的命运,如前一时期随临海王刘子顼在荆州的鲍照,即在子顼失败后的乱兵中被杀的。“岁晏君如何”?这句问得很突然,看来似乎与上层诗意不相连属,而下面紧接一句“零泪沾衣裳”,尤觉可怪!在文学作品中悲秋起于宋玉的《九辩》,他悲秋也是悲伤人事,人们因物触动的感情性质,还是由人的主观情绪决定的。李白就曾说:“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可见秋并不定使人悲。这里诗人在描写了一幅肃杀的深秋景象后,忽然提出问题,而悲不自胜,这其中当别有伤心之事在。“岁晏”句中的“君”当是指建平王刘景素,因为在全诗里看不出诗人的羁旅室家之思,而景素在荆州正处于政治上的危险犹疑的境地,诗人曾举多种历史教训苦言谏诫过。所以这个“岁晏”看来是指肃杀的自然季节,而实质是对于危险的政治气候的提示,“君如何”的意思是“你究竟打算怎样啊”,其中的利害关系诗人已陈说得很多,这里只是从彼此的会心中叩问一下,但由于景素陷于邪说已深,诗人忠言难入,才悲伤得“零泪沾衣裳”。细揣“玉柱”以下四句情节,则知从“岁晏”至终篇六句所写,当是眺望荆山后一次亲密宴会的场景。“玉柱”二句写出座中默然时一片沉寂严肃的气氛。“玉柱”之“柱”为瑟的安弦部件,以“玉”形容其质之精美,这里用指整体的瑟,这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以偏概全的表现手法,如以帆或棹概作船一样。“玉柱空掩露”当是在露天宴会中瑟一直被停放未演奏,夜深空空地蒙上了露水。“尊”为酒器,于前冠以“金”字形容酒器之华贵。“坐”在这里当作“自”字解。由于深秋夜久,金尊中的酒到口使人自然感到带着霜意的清冷。末二句写闻到乐曲演奏时的情绪。经过一阵严凛的沉寂之后,乐器演奏起来了,而奏的乐曲为《苦寒行》,这是曹操北征高干时写的,内容为行军途中艰难寒苦之况。奏出这一乐曲,一方面切合此时的节候及气氛,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刘景素图谋发动叛乱的跃跃欲动的征兆,因而使人感到“再使艳歌伤”。“艳”为楚歌之称谓,“艳歌”即楚地曲调。这二句意思说,一听到以楚调奏出《苦寒行》歌曲,使人再度心情感伤。因前面已经“零泪沾衣裳”,故此云“再使”。
这首诗题为《望荆山》,只是在前面以“南关”二句形容楚塞长,以宏观的眼光,远望荆山大的形势。“寒郊”四句不过是从所在近处郊原景象显示出时节气候,未涉及荆山胜景,而最后六句的抒情,似与荆山了不相关。但如依据诗人生平经历及当时现实政治情况来探索,则可知这首诗不是游览山水之作,而是政治抒情之篇。诗的首句即明白表出自己的政治使命,作为一个藩王的臣僚,是应辅导藩王确守正道拱卫宗国的。“南关”二句乃以侈陈楚塞形势表明荆楚地域之广大,以见作为此地藩镇之责任严重,然而地势形胜,翻滋逆谋,遂于“寒郊”四句借描写望中的时节风物,微露自己对荆地政治前途的寒凛之感。于是最后六句更进而情不自禁地宣泄出自己的悲感,如非关系重大,何至悲伤得如此深沉!《梁书·江淹传》说江淹在荆州谏刘景素,甚至言:“殿下不求宗庙之安,而信左右之计,则复见麋鹿霜露栖于姑苏之台矣。”规诫到这般深重明切的地步,由此可以理解本诗后端的情意所在及悲伤因由。后来刘景素移镇京口(即今江苏省镇江市),“与腹心日夜谋议,淹知祸机将发,乃赠诗十五首以讽焉”。今查《江文通集》中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当即本传所谓的“赠诗十五首”。江淹与阮籍虽各处境不同,而是同样深感于政治上的危机,故忧生念乱之情乃是彼此一致的,江淹临此危机,中怀不能自已,于是效阮籍《咏怀》诗体,反复隐约地宣泄出来,正如本诗题为眺望荆山,实则借以抒其横据胸中的重大政治感情。其后不久,刘景素在京口举兵失败被杀,他的臣僚也都受牵连而遭受诛戮,江淹幸在乱前因故触怒景素被斥出作吴兴令,故能免于难。由此我们更可了然于本诗的意义所在,绝非一般游眺山水、流连光景的歌咏,而是现实政治生活危机的悲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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