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江”指长江;“汉”指汉水。“江汉”泛指现在湖北省南部地区。“客”,杜甫自指。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杜甫一家人乘着一叶孤舟,漂泊到了湖北境内。“江汉思归客”,说自己是一个漂泊江汉而渴望被朝廷诏用的人。但思归之客究竟是什么身份呢?——“乾坤一腐儒”。话说得有点怪。“腐儒”二字,照说是一种自谦自贬之词,承认自己学而不化,不通世务。然而,在贤愚不分,离开钻营就难以找到出路的封建社会,被称为“腐儒”的,又往往是一些正直的、有学识、有抱负的人。所以自称“腐儒”在自嘲中不免带着自负。乾坤之大,“一腐儒”何其渺小。不过“一腐儒”在乾坤之内还值得一提,又未免有些非同一般。茫茫乾坤,象杜甫这样的腐儒,又能有几人?!自然的无限巨大同人的渺小进行了对比,但在自然的崇高性面前,让人感受到的不是压抑和被贱视,而是有一种与自然相对应的崇高性的情绪激荡着人的心灵。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诗人说自己流落异乡,就好象跟一片浮云一起在遥远的天边飘荡;寂寞中只有孤月为伴,共度漫漫长夜。片云和孤月,既起衬托作用,又带有自况意味。渴望“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的老诗人,志向不得实现,看来只能在异乡、在寂寞和被遗忘中了此一生了。也许,他就象那片云和孤月一样,会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边吧?但是,尽管读者不免同怀此想,而杜甫的感情趋向到此却有如“逆折之回川”,积极用世的素志,使他不甘心默默地在天涯羁旅中耗尽余年。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诗人的精神力量在与自然的对比中,获得了凌驾自然的压倒优势,一股遏制不住的生命力在激荡着,负载着诗人更执着地返身于社会,返身于人世功业。本来,就景物而言,落日、秋风一般总不免让人觉得萧瑟。落日使人想到时光的流逝,想到晚景暮年,容易引起沦落之感、衰老之叹。但杜甫的感情却不是往低沉一面发展,而是仍然觉得桑榆未晚,雄心尚存,还想在垂暮之年有所作为。至于秋风,对于衰老多病的人更常常是一种威胁,杜甫此时肺病严重,一只胳膊麻痹,一只耳朵已聋,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但在秋风面前,却没有浮起生命无多的慨叹与悲哀,相反觉得病体好象就要痊愈了。这两句情与景之间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而这两句对于“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那种环境气氛,又是一种转折。通过两重反衬,诗人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格外显得突出。
诗是写诗人的“思归”。在他乡流落中放眼远眺,觉得仍可有所作为,自然使诗人思归的心更加殷切起来。但细细体会“落日”一联,所谓“心犹壮”,“犹”字里面是包含许多话没有明说的。不在其位,而又残废衰老,虽有壮心,究竟何所施展呢?作为杜甫这样处在穷途末路的文人,早年兼济的壮心,到晚年作为一种回光返照,一闪念就化为云烟,照说也很自然。即使发出“落日心犹壮”的呼喊,等到冷静地作现实考虑时,还是有可能把消极退隐作为归宿。但杜甫一生和“独善”是无缘的,他仍然从积极方面,对自己尚可能做的贡献,作了激动人心的表白——“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传说老马曾经作为向导,带领齐桓公和他的军队走出了迷途。诗人以老马自喻,说古代留养老马,并不强求它有长途跋涉的筋力,而是另有所取。这是承认奔走驰骋、担负朝廷的繁重任务,已经不能胜任了。只不过扪心自问,老马尚有识途的本领,自己为朝廷责献一点经验智慧仍然是可以的吧?
这是一首从积极方面抒情述志的诗,但杜甫既不象李白那样,乐观而富有信心地宣称“天生我才必有用”,更不象他自己早年那样天真地以为可以“致君尧舜上”了。这是因为个人和时代都经历了巨大丧乱,尽管杜甫是痛苦越深,毅力越强,所谓“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但激昂的歌声毕竟是从“留滞”和“艰危”中唱出来的,所以在表达上不是激情奔放、慷慨陈词,而是苍凉悲壮,沉着收敛。如诗的中间两联着重表现积极奋发的精神,仿佛有一股热流,有一种遏制不住的生命力在激荡,但这种热流和生命力,是在片云孤月、落日秋风的环境中涌现的,总的基调苍是凉中见悲壮,惨淡中见热忱。末联,杜甫把他的深情苦志用一匹老马的形象来表现,这匹马和以前用以自喻的“哀鸣思战斗”的战马,更不可同日而语。这对于表现诗人的壮心,似乎没有把力量用足,但实际效果却是在沉着中表现得深厚,在收敛中表现得饱满,更能见出诗人晚年的心境,使人觉得诗人的用世精神,到晚年锻炼得更执着也更切实了。由于寓高昂于沉郁,寓阔大于深沉,把燃烧不息的用世热忱和冷静切实的考虑,把积极追求的精神和朴实的、绝无浮夸的艺术形式结合起来,因而让人越是细加吟味,便越感到其中激荡着无限浑厚深广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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