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来去,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是一首发想奇妙、构思新巧的酬答词。“辛承旨”,即号为稼轩居士的辛弃疾。开禧三年(1027),辛弃疾曾任枢密院都承旨,故名。但按诸史传,刘过前此一年便已辞世。因此,词题下之小序有可能是好事者所妄加。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调任浙东安抚使,移帐绍兴。其时,刘过则流寓于杭州。辛弃疾久慕刘过其人其名,有心倚为股肱,遂派人邀其入幕。而刘过因迷恋杭州湖山故,暂时不克赴招,便以词代书,说明原委。这便是此词的写作缘起。
词的上片作波澜开合,曲折有致地揭示出自己欲赴招而不能的矛盾心理。起笔“斗酒彘肩”三句于想象之景和感叹之辞中巧寓赴招之意。“斗酒彘肩”语本《史记·项羽本纪》:“则与斗卮酒”,“则与一生彘肩”。“彘肩”,指整条生猪腿。这是想象赴招后在辛弃疾处开怀畅饮的情景。“风雨渡江”,则是想象赴招时在风雨中渡过钱塘江的情景。“风雨”,点出此时正值雨季,与结篇处的“须晴去”恰相呼应。着此二笔,已是乐于赴招之意。但作者犹嫌未足,又用“岂不快哉”四字加以感叹。在他想来,“斗酒彘肩”,显我豪情;“风雨渡江”,助我逸兴,因而赴招乃莫大快事。这里,既写出了作者对赴招时及赴招后种种情景的无限向往,同时也写出了作者对招其入幕的辛弃疾的不胜倾慕。“被香山居士”四句笔锋陡转,由抒写乐于赴招之意改为陈述不克赴招之因:即将成行之际,白居易、林逋、苏轼这三位先贤竟相约而来,阻其车驾。白居易号香山居士,林逋字和靖,苏轼号东坡居士。三人曾先后仕于杭或隐于杭,其文采风流长留湖山之间,使湖光山色更具妍丽。三人中,只要有一人出面强留,作者即不便拂逆其意,况三人联袂而来乎?这就巧妙地点出自己暂时还难以赴招,于词意急转直下之际,揭示出一篇主旨。此后,作者仿效辛弃疾所创之对话体,精心设计了白、林、苏三人的一段旨在赞美湖山之胜的争辩,作为对难以赴招之理由的具体说明,用笔细腻而又灵动。白、林、苏居杭期间,各自写下了大量描绘湖光山色的精美诗篇。因而,在设计对话时,作者着意融合白、林、苏三人诗意,力图做到声口毕肖。“坡谓”三句显系化用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一诗中“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句意。却原来苏轼劝驾的原因是想邀他同去泛舟西湖,领略其不为时空所限的绰约风姿。然而,这一提议并未能引起预期的反响。“二公者”三句写白、林但顾饮酒,反应冷漠,显然另有所思,另有所计。但所思者何,所计者何,上片未及铺叙,即告歇拍。这就使得上下片之间辞断意连,一脉承转。
过篇后果然落墨于白、林二公的所思所计。“白云”六句写白居易的提议。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一诗有云:“楼阁参差倚夕阳”;《春题湖上》一诗有云:“湖上春来似画图”;《寄韬光禅师》一诗有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上述诗意,尽被作者融化在词中,组合为秀丽的天竺风光图。图中,既有横空出世,峻然耸立的天竺山和雄踞山巅、楼阁峥嵘的天竺寺,也有碧水萦迴的东西双涧和青峦对峙的南北二峰。这是何等具有诱惑力和感召力的景象!难怪白居易不欲作者随苏轼去西湖泛舟,而要劝说他与自己同去天竺探胜了。但在林逋看来,无论西湖泛舟,还是天竺探胜,都不及孤山寻梅饶有情趣。“逋曰”三句写林逋也介入争辩,直抒己见,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逋生前长期隐居于狐山,以养鹤种梅为乐,自谓“梅妻鹤子”。其《山园小梅》诗有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逋曰”三字当由此脱化而来。既然三种意见相持不下,而三种意见的持有者又都是作者心仪已久的先贤,作者便难免感到无所适从。权衡再三,只有顺应他们各自的要求,逐一去西湖泛舟、天竺探胜、孤山寻梅,而不敢舍此取彼,开罪于其中任何一位。这样,暂时也就难以赴招入幕了。行文至此,已将难以赴招的理由叙写得淋漓尽致了。结尾“须晴去”三句,总括一篇之意,既表示雨霁晴展后终将前去赴招,又说明眼下实难赴招,于一波三折中将自己的矛盾心理和盘托出。
不难看出,词中所出现的白、林、苏三公虽然多具灵光,说到底只不过充当了作者代言人的角色。作者自己有心徜徉于湖山之间,为报谢辛弃疾的盛情,却不欲直指说破。于是,便打破时空界限,将白、林、苏三公牵入词中,借彼声口,表己意向。这样,在词中便出现了白、林、苏三公多执己见,争辩不休的一幕。由于三公与杭州湖山都有着不解之缘,加以作者在让他们发言时,刻意化用了他们自己的诗句,因此,读来但觉发想新奇,而绝无扦格之感。从中我们能摸到作者那种“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想象力。除此而外,以对话结构全篇也是此词的艺术特色之一。辛弃疾的《沁园春》(杯汝来前)一词已通体采用对话的方式,作者在这里自然只不过是仿效之。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仿效中不仅拓展了对话的范围,而且强化了对话的功能,使其兼具叙事、写景、抒情多种作用。因此,其形象性似较辛词尤有过之。这就无怪辛弃疾会“得之大喜”了(岳珂《桯史》)。
上一篇:杜甫《江汉》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下一篇:郑燮《沁园春·恨》原文|译文|注释|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