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据《东坡志林》卷一载:“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蛳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云云。是日剧饮而归。”这段文字所记之事与词前小序相同,当是此词的本事。这首词作于元丰五(1082)三月,当时苏轼被贬放黄州,一场大病初愈,正值景色宜人、春意盎然的时节,与友人同游蕲水清泉寺,顿觉精神格外爽朗。眼前的美景诱发起诗人的兴会,激射出灵感的火花,于是便用生花妙笔,以明朗的色彩,描绘出秀丽无比的暮春景色;以高昂的音符,奏出了跃动着青春活力的乐章。
词的上片写景,但景中有情。古代的文人学士,在暮春时节,看到的往往是花褪残红的衰败景象,并由此生出无限伤感,而胸襟坦荡旷达,善于因缘自适的诗人却独具慧眼,于眼前的暮春景物中发现了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并以之自励。最先映入诗人眼帘的,是“山下兰芽短浸溪”的美景。因寺临兰溪,故用“山下”二字把寺与溪勾连起来,明写溪而暗点寺,一笔两到。溪在“山下”,而寺在山上,这又表明寺与溪有一段距离,诗人正与他的朋友行走在寺与溪之间的山路上。三月的兰草刚刚吐出嫩叶,故曰“兰芽”,并用“短”加以形容。天下着雨,溪水不断上涨,以至把原先生长在岸边的兰芽都浸泡在水中了,故曰“浸溪”。于水面能清楚地看到浸泡于水中的兰芽,溪水之清澈透明则不难想见。次句点出“路”,说明作者正行进在宛延于松林之间的上下山的路上,而不是静止地站在某一个地方观赏。诗人在不断地行走,眼前的景物则不断变换着自己美好的姿态。“路”而曰“沙”,则雨中的路必无泥泞之状,再加上雨的洗涤,则更是清洁无尘,因而说“净无泥”。第三句写雨中子规。因为是春天的毛毛雨,雨丝细如花针,因而用“萧萧”加以描状。子规在农历三月始鸣,诗中的“子规啼”便点明了节候。相传子规鸟鸣声哀切,似“不如归去”,一般人听来不无伤感,而诗人笔下的子规啼声,却欢快悦耳,催人振奋。它所烘染出的环境气氛,足以使人心旷神怡。有了这“萧萧暮雨”四个字,则青山、兰芽、溪水、松林、沙路、子规,还有那隐映在山中林木之中的清泉寺,就都一无例外地全都被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构成了一幅明丽、清新的文字画。由于诗人采用了绘画中的景物透视技巧,因而这文字画便极富立体感。诗人选择了浸于溪的兰芽、净无泥的沙路、啼叫的子规作为近景,再衬以青山、松林、暮雨这些远景,而后把它们画在同一个平面上,这些文字画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用其他办法所不能获得的生动鲜明的形象。同时,这在春雨的滋润下破土而出的兰芽,又给我们以生命之活力的暗示,这松间一尘不染的沙路,又给我们以人生之路前程似锦的联想,这子规的啼叫,谁说不是对青春活力的热情呼唤呢!这样,这眼前的景物便渗透了诗人旷达乐观的情绪,放射出青春的熠熠光彩,迸射出生命的耀眼火花。这就使普通的山山水水罩上了一层迷人的面纱,造就了一种神秘的艺术气氛,把读者引入一个艺术的天地。
由于上片于写景中渗透了作者旷达乐观的情绪,并对此作了巧妙的暗示,词的下片转入抒情、议论,便觉水到渠成,毫无突兀之感。换头以“谁道”呼起,以反诘句直接提出人生中的一个严峻课题。古时有“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说法,就自然法则和人生规律而言,这无疑是绝对真理。然而,一个人如果能自强不息,谁说不能老当益壮,使青春永放光彩呢?接着,诗人便用“门前流水尚能西”的事实,进一步强调和坐实自己的看法。其实,从我国地形的西高东低的实际来看,溪水西流只不过是极个别的现象,它与人生的能否“再少”也无必然联系,诗人只不过是借景生感,聊以自勉罢了。不过由于诗人即景生情,借物言理,议论又颇带情韵,因而我们又觉得诗人的议论毫不牵强,而富于逻辑力量。诗人在煞拍更以昂扬、振奋的笔调写道:“休将白发唱黄鸡。”白居易在《醉歌示伎人商玲珑》一诗中唱道:“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此诗是感伤良辰易逝,青春难驻。作者在这里却反其意而用之,意在自勉自励。既然人生可以“再少”,又何必象白居易那样吟唱黄鸡白日的感伤之歌呢!“休”字下得很重,很有力,它表明了作者对黄鸡白日之吟的否定,表现了一种豪迈达观的精神,这无疑是词人与所处的艰险环境之间的矛盾而激射出的火花。诗人所提出的人生问题,至今仍未失去它的价值。
这首词融情、景、理于一体,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具有立体感的文字画面和富于形象性的哲理化语言,抒写了诗人虽处逆境仍不甘沉沦的豪迈情怀,格调高昂,风格豪放,深刻地体现了苏词的独特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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