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苏轼是宋代才华横溢的作家。他不但在诗文的创作上有很高的成就,而且词也写得“异样出色”(《白雨斋词话》)。人们常常用“铜喉铁板”、“横放杰出”来形容和说明他的词风。其实,东坡词风是多样化的,他的有些词也写得缠绵妩媚,用华艳的形象和婉曲的笔墨,来表现自己的政治情怀。《贺新郎》这首词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这篇词上阕着力描绘了一位幽居的绝代佳人。“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开头四句,由写环境过渡到写主人。“乳燕”,就是刚刚学会飞的小燕子。雏燕飞舞,暗示出已经到了夏天。这几句是说:小燕子在华贵的房舍中飞来飞去,院落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桐树的影子渐渐转移,时间已经进入午后。这是写时间、地点和环境,不但点明夏天这一节令,还显示出环境的寂静和清幽。“晚凉新浴”一句写主人公傍晚沐浴后正在乘凉。在这里作者没有指明主人公是什么样的人,但读者从环境气氛中仿佛已经感觉到主人公的纯洁娴静和孤寂。“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是说主人公玩弄着生丝做的白色团扇,手同扇柄一样细嫩如同白玉。这里是用局部映现整体的写法,使人从玉手、团扇,想象到词里表现的必定是一位玉洁冰清的佳人。佳人伴以白团扇,在我国古典诗词里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相传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好“美而能文”,后来为赵飞燕离间,失宠幽居,曾作纨扇诗以自伤,诗中把自己比成一把纯洁如霜的白团扇。这把团扇起初同主人形影不离,可是当秋风一起,就被无情无义的主人抛弃了。后来有不少诗人用《婕妤怨》曲咏唱这件事。如陆机的诗说:“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刘孝绰的诗说:“妾身似秋扇,君恩绝履綦”。(见《乐府诗集》卷四三)因此,在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苏轼在这里之所以抓住这个细节着力刻画,除了借以衬映主人公的纯净洁白之外,也隐隐暗示出她与秋后的团扇有相似的命运。
“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瑶台”,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曲”,是指曲折幽隐之处。这几句的大意是说:佳人沐浴后疲乏困倦,倚枕孤眠,不由进入梦乡,她正颇有情致地徘徊于阆苑仙境。突然仿佛听到有人在推门,恍然醒来,惊断了美梦。然而这声音又是听惯了的风吹竹叶的萧萧声。唐代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司空曙》诗,有“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的句子,这里是化用李诗的意思来表现落寞无聊的情绪。如果写玉手团扇侧重于外形美,那么这里惊梦的描写则展现了这位佳人的内心世界;她不甘心幽闺的寂寞,时刻表现出憧憬和追求,然而梦幻毕竟不是现实,醒来后包围她的依旧是无边的寂寞。“枉教人”,“却又是”,透露了佳人怅惘失意的心情。
这首词的下片,转入咏石榴花。第一句“石榴半吐红巾蹙”,是写花的形象。“红巾蹙”是说红巾充满绉褶,蹙缩不展。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有“山榴花似结红巾”的句子,用打结的红巾形容石榴花,苏轼则用充满绉褶的红巾来形容半开的石榴花。第三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是写花的品格。榴花不愿同“浮花浪蕊”为伍,偏偏等那些争艳斗巧的轻浮花卉零落殆尽,才吐出浓艳的红花来陪伴佳人度过寂寞的光阴。这说明它的高洁脱俗。接下来“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这是说:仔细看来,浓艳的榴花,重重芳意,局促不展,大约担心秋风一起,花蕊凋零,剩下的只是满枝绿叶吧!词人从榴花的形貌、品格,进而写到她的神魂,一个“恐”字,一个“惊”字,写出了榴花、也是佳人的沉重的心绪。
下片结尾几句,由榴花绾合到佳人,同上文的“伴君幽独”呼应:“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这是说:等到西风乍起,美人把酒面对失时的榴花,粉泪将夺眶而出,同凋谢的花瓣一道簌簌地落地。到这里作者由写花又回到写人,佳人与榴花合二为一,感情交融,同命相怜。
全词采用比兴、衬映和烘云托月的手法,写得含蓄、蕴藉,耐人寻味。上片写人,作者虽没点明主人公的身分和身世,但从“乳燕”、“华屋”、“团扇”、“绣户”等主人公周围的物事,从“孤眠”、“惊梦”等生活细节,人们会很自然地触发联想,勾勒出一个形态美丽、心地纯洁而孤独无依的失时佳人的形象。佳人周围的一切,无不披上了主人公哀伤的感情色调,作者写周围的一切,都是为了表现佳人。下片表面是写榴花,实际也是写佳人,因为榴花的种种,正是佳人形象、品格和命运的投影。作者的遣词造句也都采用了双关的手法,象“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芳意千重似束”等,既抓住了榴花的特征,又刻画出佳人的内心世界。所以这里的花和人,两者既是可分的,又是统一的。正如黄蓼园《蓼园词选》所说:“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
苏轼为什么着力刻画一位失意的佳人呢?对这首词的题旨应如何理解?关于这个问题,宋代人就有多种多样的说法,流行的解释,大约有三种。第一种杨湜的《古今词话》认为,这首词是苏轼为官伎秀兰而作的。大意是:苏轼任杭州太守,一天在西湖举行宴会,歌舞官伎都已经到齐,只有秀兰因为沐浴困倦而入睡,后来经派人传呼,方才到场。座中一位府僚为这件事发了火,当时正值石榴花盛开,秀兰手拿一枝石榴花婉言解释,府僚仍然怒不可遏,苏轼当场写了这首《贺新郎》为秀兰解围。第二种,陈鹄《耆旧续闻》说:东坡有爱妾名叫朝云、榴花,后来朝云死在岭外,只留下榴花一人,这首《贺新郎》就是为榴花而作。第三种,曾季狸《艇斋诗话》说:《贺新郎》是苏轼在杭州万顷寺中作,寺中有榴花树,又正好有歌女住在这里,所以词中写榴花和孤眠。这三种说法虽有不同,但都认为写的是真人真事。我们认为词人写作受到生活现象的触发,或从现实中摄取某些形象,这是可能的,但它决不是生活的简单摹写。把一首词的内容完全坐实到一个风流故事上,刻板地同某些生活事实对号,这显然是附会之谈,不足凭信。《宋六十名家词》在这篇词前有一序言,用东坡口气叙述秀兰的故事,恐怕是好事者依据杨湜的《古今词话》的说法改编而成的,因为宋代傅斡《注坡词》和元刊本《东坡词》,都没有这个词序。朝云是东坡的侍妾,苏轼作品多次提到,但却没有见到过对于榴花的记载,所以这种说法也难以令人相信。对《古今词话》的说法,宋人胡仔早已经做过批驳。胡仔说:杨湜的解释,真可入《笑林》,东坡这首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岂能是专为一个歌妓而发呢?(《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胡仔看到此词“托意高远”是有道理的。
比兴寄托是我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之一,以香草美人比君子,恶乌阴云喻小人,借他人的遭遇,发自身的感慨,这是不少诗人的习惯用手法。苏轼把这种方法运用到词作中毫不奇怪。他的《卜算子》写一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就是一种比兴寄托法。《贺新郎》寄托什么情怀呢?这篇词的写作时期不容易确定,根据宋朝人记载,多数都说与杭州有关。苏轼两次在杭州任职,一次是在熙宁中做杭州通判,一次是在元祐中做杭州知州。通判杭州时期,苏轼所写长调极少,而且身世之感不重,这首词很可能是写于元祐中任杭州知州的时期。苏轼一向有独立的见解,为人又表里如一,直言敢议,从不谄谀迎合、趋炎附势。因此,他在新、旧两派官僚当权时,政治上都不得意。他在元丰年间,曾被某些新党官僚罗织罪名,投入监狱;又在元祐年间遭受保守派的疑忌,在朝内不能立足。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不能不使他抚影自悼,倍觉寥落,产生怀才不遇、美人迟暮之悲。《贺新郎》全篇浸透了这种感情色调,融入了作者的身世之感。
《贺新郎》中佳人的孤独、抑郁,正寄托着作者忧谗畏讥、自嗟自悼的情怀。词中以佳人为主,以榴花为宾,用榴花象征佳人,借佳人映现诗人自身的品格和命运。从惊风的榴花,不难想象到失时的佳人,从失时的佳人,又仿佛可以看到词人的影子,甚至可以说这个佳人就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化身。作者用她来寄托个人怀才不遇、孤高失时的悲怨,意在言外,余味不尽。这首词写得婉约妩媚,但不是为了倾诉儿女恩怨、离思别怀,它以委曲缠绵之调,寄托政治失意之感,在艺术上是很有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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