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两晋诗歌·阮籍·咏怀诗(选二首)》鉴赏
阮籍
其 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其 二
夜中不能寐, 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衿。
孤鸿号外野, 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咏怀诗》,共八十二首,不是一时所作,而是阮籍平生诗作的一个总题。这个组诗的内容主要是写阮籍对时政的不满和矛盾复杂的苦闷心理,情绪非常激愤,也夹杂一些消极颓废成分。由于他“身仕乱国”、“志存刺讥而文多隐避”(唐人李善语),因此,在表现手法上,多用比兴。或用自然事物来象征,或借历史故事来讽喻,或以神话、游仙来暗示,都是言此而意彼的。所以,他的诗之意旨往往比较隐晦曲折。
这里,拟选读二首,先读《驾言发魏都》。这首诗,在旧版《阮步兵集》中列为三十一,在新出的整理版《阮籍集》中列为六十。旧版是依次排列,没有诗题,现暂以诗之首句为题。
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
据清人陈沆说:“此借古以寓今也。”那么,它借的是什么“古”事呢,“寓”的又是“今”之什么?请先看作品,然后即会明白。
* * * *
从全诗来看,这是一篇借吟古事而慨叹时政的作品。它以战国时代魏国统治者昏庸腐朽而导致速亡的故事,来抒发阮籍自己对当时腐败朝政的感慨。全诗十二句,围绕这个中心,分三段展开,层层深人地叙写与咏叹——
第一段:行乐不长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这四句写作者在凭吊吹台(即魏王游乐之处,在今开封东南,又称“范台”)时,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行乐能善终乎?这里的言,语助、无义;魏都,战国时魏国都城大梁,故魏王曰“梁王”。这是说,他驾了车从大梁出发,往南去寻访吹台(即范台)。在这探望和凭吊古迹之际,使诗人深有所感,发出“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的慨叹:现在开封一带尚能听到魏国流传下来的乐曲声,但当年在吹台宴乐的梁王(婴),却又在何处呢?其实,这是诗人以形象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点出此诗的要害:行乐不长!
第二段:寻找致败因由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这段文字指出当年魏王致败的原因,就在于:他当年只知自己行乐,不顾国事民生,不知养兵用贤,士卒们吃的是糟糠,贤士们住的是草舍,处于草野之中,不得任用;可是,梁王行乐未了,秦兵(白起之军)却已乘机重犯国境了。诗歌以明白无误的“诗语”,为人们昭示了一个历史教训:为政者昏庸与荒淫,必然招来国破家亡的祸患!
第三段:写出了悲惨结局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前二句是说,当年梁王游乐的地方——夹林,现在已陷落,非吾有(梁王自称);那吹台的宫殿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已经完全荒芜冷落了。它描写了国破之后的一片凄凉景象。
后二句接着说,回顾了“华阳之役”,终于使梁王国破身灭。华阳之役,发生在公元前273年,即秦昭王三十四年,秦将白起率军大败魏军于华阳的一个重大战役,它决定着魏国的存亡。身为土灰,是说梁王的荒淫腐败,不仅使国家灭亡,同时也让他自身“化为土灰”了。这里,诗人套用了建安诗歌中的曹操《龟虽寿》和他父亲阮瑀的《七哀诗》的成句。阮瑀在诗中曾写道:“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为了便于通观全诗,特作如下语译——
驾车从大梁起程,往南去探访范台;
如今这里还能听到古老的魏曲,然而当年梁王却又何在?
那时呵,
梁王只知享乐、不知养兵用贤,让贤士埋没草野,士兵吃糠咽菜;梁王游乐歌舞正酣时, 秦军却早已乘机又重来!
如今哟,
梁王常玩的夹林已经沦陷,吹台巍峨宫殿封满尘埃;
魏军华阳一战招致大败,梁王身亡名灭呜呼哀哉!
* * * *
了解了这首诗的内容,题旨是什么已经很清楚,即:借古事以讽时政。何以见得?这可从诗篇含蕴与当时现实加以对照中见到。诗中所列的统治者享乐腐败,士兵困苦和贤士不得志,以及敌人的威胁(比如:诸葛亮屡次攻魏,也可能包括司马氏篡政等)等等,都是魏晋之际——诗人当时所处时代的现实。诗中对于“当时”虽然不着一字,却句句针对时政而发。
这是阮籍对魏末统治者荒淫腐朽的无情揭露,同时,也流露了对于曹魏王朝的衰亡而惋惜的心情。当然,这个主题是通过“借古喻今”手法,曲折委婉地表达出来的。这是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中的重要的一类,也是比较明畅的一类。而另外几类诗,比如:以自然景物来象征,或用神话游仙来暗示等类,就比较隐晦而难明了。
下边顺便说说“阮诗难懂”的问题。
古今论者的确都认为:阮诗思想内容难于捉摸。比如:
锺嵘说:《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又说:“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上》)。
李善认为:“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讥刺,而文多隐避,百代以下,难以猜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文选》卷廿三·《咏怀诗》注)
当今论者、注家等,也基本同意上述论点:
余冠英认为:“……也有对当时政治的讽刺,但写得很隐晦。”
朱东润说:“在表现手法上,往往以求仙访道、香草美人作比喻,辞旨比较隐晦。”
鲁迅也说过:“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的意思是隐而不显的。”
其实,如果能够把握阮籍的一个中心思想和它的基本手法,便不难了解《咏怀诗》的旨意。
它的基本手法是什么呢?正如上述,就是“比兴法”。如借古喻今,以景物象征和用神话游仙暗示等。
那么,它的中心思想,又是什么呢?
这可以从这个组诗的开篇,即第一首诗《夜中不能寐》中看到(此诗容后再加解释)。它告诉大家,这组诗的基本内容是两个字:“忧思”。即诗尾的那句“忧思独伤心”。至于,诗人究竟“忧思”些什么?那待通观《咏怀》全诗之后,才会明白。
我们综览阮籍《咏怀》全组诗之后,得知他所忧思的是宙宇间一切事物的“无常”。请看——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其二,见《黄节注本》)
——忧友谊之无常;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其三,见《黄节注本》)
——忧家身性命之无常;
“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其六,见《黄节注本》)
——忧富贵之无常;
“荣名岂非己宝,声色焉足娱”! (其四十一,见《黄节注本》)
——忧名誉声望之无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 (其二十八,见《黄节注本》)
——忧胜败之无常。
如此等等,在这组诗中可以找到好多。可见,这就是《咏怀诗》的中心思想。至于,阮籍为什么有这种“无常”思想?
主要从他的思想形成的种种主客观因素上去寻找。看来,主要因素有三:
第一,由于他处于易代之际,一切动乱不定的客观现实反映为主观思想上的“无常”。这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也是社会根源。
第二,由于老庄思想的影响,让相对主义支配着诗人的主观世界。这也是一个带根本性的因素,即为思想根源。
第三,由于本身个性的决定。他既有政治上的远大抱望,雄心勃勃而不得志,因而忧愤伤时,但又不愿采取嵇康那样“明火执仗”地公开反抗,而用隐蔽方式——佯狂避世。这种复杂的矛盾心态,使他产生一种“人生无常”的牢固观念。
谁抓住了这条线索,就等于取得了打开阮诗内蕴的思想宝库的锁匙,谁就可以正确地淋漓地体悟到阮籍诗歌的含意;就可使人不难理解作者由于环境限制和内心世界不便直抒,而不得不曲笔传情达意的苦衷;同时,也使人明白阮诗不但继承了建安诗歌的传统,而且,他以自己那种极富含蓄的诗风,给处于黑暗统治下的进步作家开拓了一条抒情述志的新路,从而丰富与发展了建安诗歌的优良传统。后代作家,如陶潜、庾信、陈子昂,直至李白等大家,都明显受到阮诗的影响,可以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实,在近代、现代作家中,如鲁迅等用曲笔述怀的一些作品,同阮籍这种诗风也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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