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韩愈·山石》鉴赏
韩愈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是一首纪游诗,据方世举《昌黎诗编年笺注》断为此诗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夏秋间。这时,诗人正闲居洛阳,游洛北惠林寺时所写(一说,七月,韩愈离开徐州至洛阳途中所作)。但也有人认为,诗中所写景物,多南国风光,疑是诗人南迁阳山或潮州时所作。
这首七古,诗题标为《山石》,其实,并未概括全篇内容,只是沿用古诗常例,以篇首二字为题。它的真正题旨当是:通过描写黄昏、深夜,以至天明的寺里山间景色,抒发作者对人生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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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等篇幅的纪游古风,二十句,可分为三段内容,即:首写投宿山寺;次写游览山景;末写诗人感叹。
第一段(“山石”至“入扉”):投宿山寺
这段内容最多,有三层意思:
第一、仓促投宿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梔子肥。
这是说,山岩众多,崎岖不平,路径窄小。诗人抵达山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荦确,山多大石、峻险不平。荦,读luò洛。微,狭窄。诗人进入佛寺的厅堂后,出来到台阶上坐观夏雨初降;庭园中芭蕉和梔子叶阔实肥,生机勃勃。升,进入。梔子肥,梔木之子实肥壮。一作“支子”。梔,为茜草科常绿灌木,夏季开白花,很香,其果实叫“梔子”,黄色,可入药,也可作染料,俗称“山梔”。
这四句诗是诗人叙述赶路投宿山寺时最初所见,并顺手点出时序:初夏。它从梔子、芭蕉中透露了出来。
接下的四句是记述到寺后情况,进入下一层意思。
第二、寺僧款待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前二句说,据山僧讲,古壁上的佛像画很好,用灯火照着看,确系少见的好画。此处的稀,少见、稀罕;一说,依稀、模糊。两说均可通,但以前说为佳。
后二句是说,寺僧还布席铺了床,安排了饭菜款待客人;虽然食物粗糙简陋,却也填饱了我的饥肠。置羹饭,置备、摆好了菜肴。羹,菜汤,此泛指做好的菜。粗粝(lì厉),糙米饭。这是指简单的饭菜。
这是说寺僧待客殷勤,既给客人饱了“肚福”,又给他饱了“眼福”,并且让他好好地睡一觉。诗人果真地“好好睡”了吗? 白天旅途劳顿,加上夜晚又饱餐了一顿,照理是应当睡得很香甜的。可是,从下边两句诗看,诗人似乎并未睡好。你看它写道:
第三、留观夜色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这是说,夜已很深,诗人躺在床上,倾听着周围动静,一切虫声都没有了,夜深静极。这时,只见明亮的月儿,从山岭那边升起,如水的月光照入了门户室内。诗人正在静静地观赏着、思索着。
由此可见,诗人确实没有“好好地睡”。为什么?
也许是因观赏壁上古画,使他回味无穷;
也许是由于山间夜景实在太美、太逗人了;
还可能诗人正在盘算着天明后干什么?
总之,有种种原因,弄得诗人不得好好安睡。
下边六句诗,就是记述天明后的事情了。这是诗篇的下一大段的内容。
第二段(“天明”至“吹衣”):游览山景
这一段中,先写出游,再叙山色: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这是说,清晨,诗人独行于云烟迷茫的深山中,他任意走去,不择路径,时而上岭,时而下山坡。出入,在山谷间进出。高下,指行途中时而高攀,时而下坡。霏,即雾气。
接着下边四句: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这是说,山花红、涧水碧,一片喜人的烂漫山景,还不时地看到了一些十围巨松和大枥树。枥,同栎,落叶乔木。围,两手合抱一周为“一围”。诗人遇上溪流,就赤着脚踏着涧底的石头越过;涧水流势疾急,发出哗哗声,山风吹得衣衫飘动。当,遇也。激激,古乐府《战城南》:“水声激激,蒲苇冥冥。”
在诗人彩笔描绘下,山间一切景物,自然风光,都是光彩照人,泛出一种宜人气氛,令人神往。他这样着力描画,是有其用心的,主要是为了最后一段诗意的阐发而铺平道路。
第三段(“人生”至“更归”):感叹人生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 安得至老不更归?
前二句说,人们过着这样的漫游生活是有乐趣的,何必让马缰绳套住自己而受人控制呢?人生如此,指上述的漫游生活。 局束,即拘束。鞿(jī基),驾驶牲口的嚼子。这里名作动用,即控制的意思。
后二句说,唉,我们这些志趣相同的朋友,怎么到老还留恋官场而不退隐归田啊! “吾党”、“二三子”,均为《论语》中常用语。吾党,出自《公冶长篇》:“吾党之小子狂简。”二三子,出自《述而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不更归,乃“更不归”的倒文。归,归隐或辞官归田。
正是前述的景物诱发诗人的浓厚游兴和无比留恋的心情,并产生对自由自在生涯的向往。因此,这样就非常符合逻辑地、自然地向自己,也向人家发出了“岂必局束受人鞿”的疑问和“安得至老不更归”的感喟。这两句“煞尾诗”,正是全诗的主旨所在。诗篇以议论人生作结,使一首“纪游诗”,赋予了哲理意味,名曰“纪游”,实则“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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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七古写得很有特色,是韩诗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它的最主要特色有二:
第一、笔意轻灵,意境开阔,别具一格
这首纪游诗,在时间上,从黄昏到深夜,再到天明;在内容上,从投宿佛寺到观山景,又写到人生感叹。这一切,虽然都用“循序推进”法进行的,但一句一景,层层迭出,如展画图,幅幅在眼。诗人把自己在山寺中所得到琐琐见闻,均以轻灵笔触吐出,在看来十分平凡的深山古刹中发掘了浓厚的诗意,并泛出一股南国风味。同时,诗篇在清淡的笔意中,又点缀着秾丽的色彩,有浓有淡,声色兼备。这样,诗歌虽用语平易,不事文饰,却给人以异样的新鲜感觉。
当然,这样的诗歌风格,在韩诗中,不占多数,不代表主流,但却仍是韩诗的一个重要方面。人们知道,韩诗的基本风格是:宏伟奇崛。构成这个风格的艺术因素是多方面的,而主要是由于它具有: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拗折排奡(读ào傲)的布局结构;诘屈聱牙的僻字晦句,还有故用反常的险韵重韵和汪洋恣肆的长篇巨幅。这种以“险怪”为特点的诗风,确为中唐诗歌别开一格,另树一帜。有人赞曰:它“上接杜甫,下开宋派,在我国诗史上,也有相当地位。”(见唯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
第二、素描写生,信手点染,以文为诗
“以文为诗”,在盛唐杜诗中已见端倪,而到中唐韩愈手里,才发展为韩诗艺术风格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这在代表韩诗另一风格的《山石》一诗中,也不无流露。它的主要表现是这样三个方面:
①出现了议论成分。如诗的最后一段议论人生的文字,即是。
②排比铺叙的写法。诗歌的前两段,几乎全是通过铺张敷陈而成篇的。
③散体笔调。此诗在句型上,虽是整齐的七言句,而且采用了“首句入韵,隔行押韵”的韵式,并以平声微韵,一韵到底。但是,就其语势、笔调和语法结构来说,却是素描式的散文化笔法。比如:“黄昏到寺蝙蝠飞”、“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和“当流赤足踏涧石”、“嗟哉吾党二三子”等等语句,布及全诗。
后人论唐诗,常将韩愈同杜甫作比,说:“七古盛唐以来,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又说:“少陵七古多用对偶,退之七古多用单行。退之笔力雄劲,单行也不嫌弱,终觉钤束处太少。”(清人施补华《岘食傭诗话》)
这个评价,是就韩诗整体而论的,言之成理。但《山石》一类的诗,只反映韩诗的某一方面的风格,而其主要方面的代表作,如五古《南山》、《谴疟鬼》,七古《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和杂言古风《月蚀诗》等等,高校一些读本虽未选入,但对它们作一些了解是必要的,可以防止对韩诗的片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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