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两汉诗歌·乐府民歌·焦仲卿妻(并序)》鉴赏
原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疋,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 “何乃太区区!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
“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 “勿复重纷纭!
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
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
留待作遣施,于今无会因。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著我绣裌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 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 不久当还归,
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
“感君区区怀。 君既若见录,
不久望君来。 君当作磐石,
妾当作蒲苇; 蒲苇纫如丝,
磐石无转移。 我有亲父兄,
性行暴如雷。 恐不任我意,
逆以煎我怀。” 举手常劳劳,
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
阿母大拊掌: “不图子自归!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
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
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
兰芝慙阿母: “儿实无罪过。”
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
云 “有第三郎, 窈窕世无双。
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 “汝可去应之。”
阿女衔泪答: “兰芝初还时,
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
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 “贪贱有此女,
始适还家门。 不堪吏人妇,
岂合令郎君? 幸可广问讯,
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
“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
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
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
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
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 “女子先有誓,
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
怅然心中烦。 举言谓阿妹:
“作计何不量! 先嫁得府吏,
后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
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
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
“理实如兄言。 谢家事夫婿,
中道还兄门。 处分适兄意,
那得自任专? 虽与府吏要,
渠会永无缘。 登即相许和,
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
还部白府君: “下官奉使命,
言谈大有缘。” 府君得闻之,
心中大欢喜。 视历复开书: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可去成婚。” 交语连装束,
络绎如浮云。 青雀白鹄舫,
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
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
流苏金镂鞍。 赍钱三百万,
皆用青丝穿。 杂綵三百匹,
交广市鲑珍。 从人四五百,
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 “适得府君书,
明日来迎汝。 何不作衣裳?
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
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
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
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 “贺卿得高迁!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 “何意出此言!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严霜结庭兰。 儿今日冥冥,
令母在后单。 故作不良计,
勿复怨鬼神! 命如南山石,
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
零泪应声落: “汝是大家子,
仕宦于台阁。 慎勿为妇死,
贵贱情何薄! 东家有贤女,
窈窕艳城郭。 阿母为当求,
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
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
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青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傍徨。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本篇先见于南朝陈代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题为无名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后宋人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时,将其收入“杂曲歌辞”之中,题名《焦仲卿妻》,且标明是“古辞”。后人常以首句为题,称为《孔雀东南飞》。它与后来出现的《木兰诗(辞)》,被誉为民歌中之“双璧”。
这是一篇杰出的长篇叙事诗。全诗357句、1785字(一说1765字),是我国现存的乐府民歌篇幅最长的名篇;其作者为何人?无从查考。写作年代,素有争论,有说汉末人作,有说作于六朝,多数学者认为:大体成诗于汉末,而在流传中经后人补充改作,故不免杂有汉以后的习俗内容。最后写定,应在《玉台新咏》之前,广泛流传则当更早。
按照诗前《原序》所示,它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汉末建安时期,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与妻子刘兰芝,婚后感情极好。但焦母嫌弃媳妇,被逼遣归。夫妻临别时,互相盟誓,决不改嫁再娶。可是,兰芝回娘家后,县令、太守相继派人求婚,其兄势利,逼妹改嫁。兰芝感到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抗拒重重黑暗势力的迫害,在寒冬的深夜投水自殁;仲卿闻讯后,亦自缢庭树而亡,双双以身殉情,以死对封建礼教进行了反抗。这个怵目惊心的悲剧故事,使人惊叹,令人哀伤。当时就有人为此事作诗咏叹,表示悼念。
这就是这篇长诗开头的《原序》所指出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及其主要内容,以及它的写作缘由。
这首诗篇幅较长,为了便于讲解,也为了有利于对全诗各部分内容的更好理解,在朱编“读本”原有的分段基础上,作了一点小的调整,即:把诗的头两句和尾两句,各列为一段;原有第八小段分成二段。这样,把原有十三小段,分成为十六小段。这里,按照全诗的几个主要情节(除去开头与结尾),归并为六个大段、十五层意思和一个中心——
开头 托物起兴(1)
第一大段:被逼遣归(2-4)
分为三层:
①自诉苦情,被迫求去(2)
②为妻求情,焦母不允(3)
③转达母命,准备返家(4)
第二大段:临别设誓(5-6)
分为二层:
①行前整妆,辞母别姑(5)
②夫妇盟誓,决不负心(6)
第三大段:蛮兄逼嫁(7-11)
分为四层:
①初见阿母(7)
②县令说婚被拒(8)
③太守提亲,刘家允婚(9)
④太守准备迎娶,刘母催妇理妆(10-11)
第四大段:夫妇诀别(12)
(闻变会兰芝,相约向黄泉)
第五大段:以身殉情(13-14)
分为二层:
①府吏还家,准备自尽(13)
②双双赴死,坚决反抗(14)
第六大段:连枝比翼(15)
(身后合葬,连叶接枝,鸳鸯双飞)
结尾 歌者告诫(16)
一个中心,就是:
叙写汉末一个封建家庭的婚姻悲剧,焦仲卿夫妇双双殉情而亡,有力地控诉了旧社会家长制的罪恶,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 * * *
现在就按上述分段来详讲原文——
开头:托物起兴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古乐府歌咏夫妇别离之情,往往用双鸟起兴,引出作品的主要内容。这篇叙事诗也不例外。不同的只是有的用“白鹄”或“黄鸟”,而这里改用了“孔雀”,其大旨都是说夫妇别离之苦。它往往起着提纲挈领、暗示全篇基调的作用。
第一大段:被逼遣归
这段内容较多,有如下三层意思:
第一、自诉苦情,被迫求去
这一整节均为兰芝对府吏仲卿所说的话,大意是说——
这兰芝在未嫁之前,过着一般封建家庭女子的平静生活:“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但自从“十七为君妇”之后,便“心中常苦怨”了。尽管她得到了丈夫“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的真心相爱,并且她做到了:“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停息,三日断五匹”,但“大人故嫌迟。”这是说,起早摸黑拼命地干,三天就织了五匹绸帛,而婆婆还是嫌我织得慢。这里的大人,是对焦母的敬称。为什么说焦母“故意”呢?看下文就明白了:“我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其实,婆婆却非真的嫌我织得慢,而是有意寻事挑剔,你们家的媳妇真是难做啊! 不仅如此,她婆婆甚至还捏造理由,罗织罪名,逼迫仲卿夫妇离异(下文就有“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两句为证),因此,兰芝宁肯承担未来的一切痛苦和不幸,也不愿再在焦母淫威下过着痛苦的生活。于是说:“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这是说,我实在不能胜任为你家婆婆所使唤了,徒然留着也无益,你可告诉母亲(“白”,即告语),还是趁早休退回娘家了吧!在这里,有几个词要加以注意:公姥,这里读mǔ,不读“老”,即“公婆”意思,但这里是偏义复词,即偏于“姥”,因姥连及“公”,不是“公公”和“婆婆”的合称。所谓“偏义复词”者,是指由两个并列或反义的词素组成一个词,但整个双音词组的意义,只等于其中一个词素的意义,另一个词素在词组中不起作用。如“公姥”和“兄弟”、“好歹”等,要视文意而确定偏于哪一边。相遣归,即休弃回娘家。这里的副词“相”,不作“相互”解,只属于指代性副词。用吕叔相说法,它可以作为受事者之第一身,(相当于“我”),也可以是第二身(“你”),或第三身(“他”)。在这句中的“相”,是第一身,即“我”。“及时遣归”,就是趁早把我休退回娘家。
这一节是说兰芝对仲卿自请休退及其原因。至于“自请休退”的详细原因,下文还会说及。
第二、为妻求情,焦母不允
请看诗中说:“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仲卿听兰芝说后,立即上堂去向阿母禀告。启,即禀告。说:“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这里的“薄禄相”一词,只要弄清“禄”字,整个词语就容易理解。禄,是指命中注定的一生应得的物质享受。即所说的“禄命”。就是说,自己命小福薄,没有高官厚禄的福相,也即“穷相”。结发,古代男子二十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岁束发加笄(jī),表示已经成年。这里即指成年后的结婚。始尔,始,即开始;尔,如此,即指他们那段恩爱生活。“何意致不厚”,意,料想;致,招致;厚,满意,喜欢。不厚,不满意。这几句大意是——
我已经是个没有福相的人,幸亏娶了个贤惠妻子。我俩一成年就结为夫妇,一开始就过着恩爱生活,决心活着为夫妻,死了也要作伴侣,我们同生共死。过这种美满生活还只二、三年,不算长久,她的品行也无不正啊,哪里想到您会如此不喜欢她。
尽管焦仲卿为自己妻子向母亲诉说了许多情由,但根本没有打动焦母的铁石心肠。“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焦母对仲卿带有指责之意说:你怎么这样心胸狭窄,遇事想不开! 区区一词,有多种释义,这里用闻一多等人的说法,区区,犹“悫悫”(què),有愚蠢、固执之意。焦母接着说,你不知道,“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这一席话,告诉大家:
前四句是说,焦母诬指媳妇太无礼貌,举动自作主张,说自己心里早就生气了恨她了。并训斥儿子:“你怎能凭自己的意思要怎样就怎样呢?!”这里的自专由、自由,都是自作主张、任情而为的意思。忿,怒恨、生气。焦母不仅如此,更缺德的是:她早怀着鬼胎,要为儿子另找“新欢”了。你且听她说:“东家,即邻近人家,有个贤淑美女,体貌无比可爱(怜,即爱),做娘的可以为你去求亲,至于现有的妻子,可以马上把她打发走,要走快走,无论如何已不能耽搁了!”这里的秦罗敷,不是确指,而是泛指当时一个出名的女子,是美丽女子的代称。自名,自称其名,有“自许”的意思。体,是指体态相貌。这个慎字,不作“小心”讲,而是一个“禁戒”之辞,含有命令、祈使之意。
焦母如此发了一通淫威之后,使得儿子连忙下跪说:“我想把我的意思告诉您,现在您如果将这个媳妇休退回家,那我就到死也不再娶妻了!”这就是:“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的大意。这里的长跪,不是“长久地跪”,而是直身而跪。因为古人是席地而坐的,是一种“蹲坐”,当要行跪时,只要把腰股伸直,以示庄重,故称“长跪”。伏惟,这两个字,在古书中是常见的。什么意思呢?伏,俯身伏地表示恭敬;惟,作“思”解。伏惟,本意是“匍匐而思念”。故古人常借引作谦卑的发语词,表示对尊长的敬意。
于是,“阿母得闻之”,就大发雷霆:“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这就是说:焦母一听她儿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捶着凳床大怒,狠狠地斥责儿子:“你这个小子,简直一点也不怕阿母了,竟敢帮老婆说话,我对她已恩断义绝了,决不会依从你的!”露出了一副“恶老婆子”的狰狞面目。这里,有几个词要补释一下:槌床,即捶着床、拍床。床,在古代是比条凳稍宽一些的“坐具”,不是像今天专指的那种躺卧的“床具”。失恩义,就是恩断义绝,已经完全失去感情或情谊。会,作“应当”讲,引伸为“必定”之意(用闻一多说)。
以上就是第一大段第二层意思。下边再看另一层意思:
第三、转达母命,准备返家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焦仲卿向母亲行了礼,然后回到房中。还,是“回”的意思。“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举言,犹“称道”。即转述其母之言。卿,古时君称臣,或同辈相称。也是古时夫对妻的亲昵之称呼。报,此通“赴”。报府,即赶赴大守府去办事。下心意,低声下气,忍受委屈的意思。这是焦仲卿转述了母亲的话后,劝妻子暂且回娘家去住,并表示:不久会去接她回来的,希她暂受委屈一下,千万不要不听我的话。
兰芝听了之后,对府吏说:“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重纷纭,即再找麻烦。不要再自我麻烦来接我回家来了。并回顾说:那年冬末春初,我辞别了自己娘家,嫁到你家来,我做事都顺着公婆的心意,进退举止哪敢自作主张?我是“昼夜勤作息”(这里的作息,是偏义复词,偏于“作”),“伶俜萦苦辛”啊! 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日日夜夜地被辛劳的家务纠缠着。这里的伶俜一词,用的是“孤单”之义,不用那种将其释为“联翩”的解说。下边兰芝紧接着说:“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谓言,即“自以为”。这四句是说,我认为到你家后,我没犯什么过失,原想好好奉侍婆婆到老,尽量报答公姥对我的恩典(卒,完成的意思)。可是,现在仍然被逐还娘家,还讲什么再接我回来呢!
接着,刘兰芝清点自己陪嫁物品留给焦仲卿,并对他说:“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我有一件绣花的齐腰短袄,美丽璀璨,闪闪发光;还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就是用红罗做成的,四角挂着香袋的双层的小帐,还有“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有大小箱匣六七十只,都用青色丝绳捆扎着。(这里的“帘”为“匳”的假借,即镜匣,安放东西的小器具,也可叫“奁”。)那里边的“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各种物品各具特色,自己所用的东西都在这些箱匣里了。现在,“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指仲卿再娶之妻);留待作遣施(赠送、施与。这个“遣”字,另一版本作“遗”),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我这个人既被轻贱,我的东西也会受人鄙弃,不配留给你的“新人”使用。那么,这些就留给你作个纪念,或者送人也无妨。反正从此以后没有重逢的机会了(这里的于今,即从此以后;“因”,指因缘、机会)。但是,希望你时时宽慰自己,永远不把我忘掉。
以上,即是第一大段的内容,可概括为四个字:被逼遣归。下边自第五至第六两个小段为另一大段,即——
第二大段:临别设誓
这大段也有两层意思——
第一、向焦母、小姑辞别
作者在写执礼告别之前,用浓重的笔墨先把兰芝好好地打扮了起来。“鸡鸣外(窗外、门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即盛妆)。著我绣裌裙,事事四五通(犹“遍”)。这是说,兰芝在天快亮的时候,就下床梳妆了,先穿了绣花夹裙子,再就是:“足下蹑(踩、穿)丝履(即絲质的便鞋),头上玳瑁光(即头插闪闪发光的玳瑁簪),腰若流纨素(腰间缠束着精白的光彩闪动如流波的细绢),耳着明月珰(珰,耳饰)”。作者写完兰芝的着裙、穿衣、蹑履、戴簪、施珰,极意妆束打扮之后,再描绘她的纤指、朱唇和细步等体态:“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细无双。”至此,一个衣着华艳,身姿美妙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
对于此段描写,历来有不少探索与争论。其焦点是:为什么在女主人公愁思百结之当儿,作者插入这种比较夸张的描绘?主要有三种说法:
一种说,用极意盛妆,曲写新妇苦衷。别人嫌弃我,我偏要好好地打扮打扮,以示自尊和反抗。
又一种说,为了捱晷刻,拖延时间。这是因为新妇不忍离去,故意反复拖延,即“事事四五通”,害怕“著毕即去”。此说详见闻一多转引李子德的说法。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她心烦意乱,一遍两遍装束,都未能令自己称心满意。看来,以第一说法,对于上下文意的连贯,比较容易。第二说,也可通。因为,这也是文艺家们的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法:前苦后甜,或者泰极否来。同时,作为叙事诗,也需要进行一些人物的肖像描写。于是,就在这欲去未去,希望与绝望游移不定之际,插入这个描述,正是必要的,也是适宜的。
在离去时,尽管焦母怒气袭人,兰芝却神态自如地执礼告别:“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兰芝到堂上同焦母辞别,而焦听任离去,不加阻止。兰芝很有礼貌地说:“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这里的野里,是指荒僻之乡里。谦称自己来自乡野地方,从小生长在家世寒微之处,本来缺乏教养,加上我嫁到你这高贵门第来,更加有愧。出嫁时,收了您家很多财礼(即诗中所说:“钱帛”),结果不能令您满意地役使。今天我回家了,却使我惦念婆婆今后在家里多操劳了。你看,这个贤淑女子,多么识礼,多么谦恭啊!
但是,有人认为这一席话,表现了兰芝对焦母的屈服。不对,这里虽然没有正面的反抗,但也决不是示弱,而是“带性负气,软中有刚”的嘲讽之辞。这是一个人的性格由激愤转向郁怒的表现,是为后边悲剧结局留下很好的一个伏笔。
接下去,兰芝又向小姑告别:“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话还没有说,而泪珠却刷刷地落了下来。下边是嫂子对小姑说的话:“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朱编“读本”缺后二句,从另版补入),小姑如我长。”并嘱咐小姑:“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扶将,即照料、照应。希望小姑既要好好服侍母亲,又要好好照料自己。并说:“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汉朝的风俗,每月十九日(即“下九”),是女子相聚之日,名曰“阳会”。何谓“阳会”?据朱乾《乐府正义》引《采兰杂志》云:“九为阳数,古人以二十九日为‘上九’,初九日为‘中九’,十九日为‘下九’。每月下九置酒为妇女之欢,名曰‘阳会’。……女子于是夜为藏钩游戏,以待月明,有忘寐而达曙者。”初七,即“七夕”,旧历七月七日,人们供祭织女,乞巧。故“七夕”,又叫“七巧”。这是说,兰芝劝小姑每逢“七夕”和“阳会”的喜日时,不要因嬉戏贪玩而忘了回家(这里的相字同上边“相扶将”的“相”字,均为指代性副词,作“我”解)。兰芝叮咛完了,就“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终于痛哭而别。
这是第二大段中头一层意思:向焦家辞别。下边是第二层意思——
第二、夫妻相誓,决不负心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 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这里的隐隐、甸甸,都是象声词。据清人黄节考证,“隐”同“车急”,“甸”同“车甸”,凡是车声、雷声、崩声、群行声,均谓之“车急车急”。“何”,语助词,类似今之“啊”(闻一多说)。这里的两个相,均为指代性副词,前者相当于“我”,后者相当于“你”。誓天,指天为誓,或对天发誓。由于封建家长对家庭的绝对统治,其青年人不可能获得爱情的幸福,女子命运更加悲惨。尽管焦仲卿对刘兰芝情重谊深,但为封建纲常所不容,因此,也只得忍痛劝归。
兰芝听了自己丈夫对天发誓,深受感动。“新妇谓府吏:‘感(谢)君区区怀,(“区区”,犹“拳拳”,忠爱专一之意),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前句之见录,即“见爱”,见,被;录,记也)。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同“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这里逆,不作“违逆”解,而作“度”解,即猜度,逆料,即事前之预料。
由上可见,刘兰芝虽然自请“遣归”,但那是由于“恶婆婆”的逼迫。她那追求理想生活的火焰一直在燃烧,且对未来寄予很大希望。因此,她俩作了这个“磐石蒲苇”之盟,打算在坚持理想的不懈奋斗中取得爱情自由。可是,一想到自家的“亲父兄”(这是偏义复词,单指“兄”)之那种凶暴性格,就耽心兄长不会听凭她的意愿,说自己一预料到这一点,心中就有如滚油煎熬,十分难受。
在大道口夫妇设誓之后,就挥手告别:“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此时此地夫妇双方的情绪均惆怅不已,彼此恋恋难舍。这里的劳劳,忧伤也;“长劳劳”,即忧伤不已!
读完了第二大段,再看下边——
第三大段:蛮兄逼嫁
这一大段最长,有四层意思,先看:
第一、初见阿母
兰芝毅然逃出了焦家的火坑,但又落入了兄家的冰窟。她没有可能逃逸封建专制主义的网罗,只不过由一个凶残暴戾的封建家长统治的家庭走到另一个自私冷酷的家庭而已。因为这个悲剧的实质,不是刘兰芝个人命运不好,也不仅仅是焦仲卿夫妇的不幸,而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矛盾:是男女爱情同整个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之间的深刻矛盾。
你看刘兰芝带着极度悲伤回到娘家,她首先是——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 (即没脸面)。阿母大拊掌 (击掌,惊异): “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 兰芝慙 (即 “惭”) 阿母: “儿实无罪过。” 阿母大悲摧 (同 “慛”)。
这是说,兰芝刚回娘家,深感自己不明不白地回家,实无面目见人,因而感到“进退无颜仪”。果然,母亲一见她回家,就大为惊讶地边“拊掌”,边叫嚷起来:“没想到(即“不图”)你自己回娘家来”! 并滔滔不绝地历数着自己是怎样辛辛苦苦地教女儿纺织、裁衣、弹琴和知书识礼,满以为(即“谓言”)嫁到夫家,能不违反规矩和约束。(这里,用《孟子》“无违夫子”之义来解释“无誓违”。因为这里的“无誓违”,是“誓无违”的倒文。誓,《说文》:约束也。亦即教训。无违,即“无违夫子”。《孟子》云:“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曰:‘往之,女(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可是,你若果没有过失,怎么不等娘家去接你就自己回来呢?”言下之意,母亲认定女儿是被夫家休退回来的。兰芝对此,一面感到自己实在对不起生养自己的亲阿母,一面即简明地答辩了一句:“我实在没有过错!”因为她自己认定,既无过失,何用多说(这里,也说明作者深得剪裁之妙,该省略的地方,即使只多一字也不用)。于是,刘母“大悲摧”,极为悲伤。这里的摧,据闻一多考证,摧同“慛”,《广雅·释诂》云:“慛,忧也。”
经兰芝解说,取得母亲谅解,生活安顿下来了,心境也逐渐平伏。可是,残酷的现实给她又带来了另一场风波。什么风波呢?这就是第三大段的另一层意思——
第二、县令说婚,兰芝拒媒
诗中说——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 “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在这段文字中,只要弄清最后一句,就无难解之处了。便言(便,读第一声),即“便便言”的简略。便言,即“辩言”的意思,有口才、会说话。令才,即“美才”。令,美、善也。郎,这里,犹言“公子”。
刘母接待了县令派来的媒人之后:“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她要女儿表态,去答复媒人的请求(应,即答应、答复)。于是:
阿女衔泪答: “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 (即叮咛),结盟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这里,有几个词务先说明一下。见,有“加”的意思;“见丁宁”,即加以再三嘱咐。奇,佳(嘉)、美好;非奇,不佳,犹言“不妙”。(用余冠英说)。信,不是书信的“信”,是指使者,这里是说县令派来的媒人。“断来信”,回断媒人(用闻一多说)。更,再;之,指出嫁之事。最后这句是说:关于出嫁之事慢慢再说吧。
经兰芝这一辩,阿母基本上被说服了,于是:
阿母白媒人 (她去告诉说媒的来使): “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 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刘母对媒人自谦地说:“我寒门家的这个女孩子才嫁出不久就被婆家打发回来了,她连做府吏的媳妇都不配,还配得上贵公子吗?”刘母话虽这样说,但心却未死,所以留一点尾巴:希望广为打听打听,看看谁家姑娘更合适,我现在不宜就这样答应你。其言外之意是:以后再考虑吧。其实,刘母的答复“留有余地”,从下文即可得到证明。
这里的第九小段,就是第三大段中又一层意思:
第三、太守提亲,刘家允嫁
“县令说婚”,是刘兰芝回娘家后遇到的头一次逼嫁风波。通过一逼、一辩、一复,经历了“三步曲”,这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了。可是,一波刚平,又起一波,而且是更大的风浪冲向这个可怜的“新妇”。你们看——(按朱编“读本”原样照录):
媒人去数曰,寻遣丞请还: “ ‘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薄逼语言。” 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对于《焦仲焦妻并序》(即《孔雀东南飞》)这首长诗,大家认为,其文字总的是比较浅显条畅。但是,“媒人去数日”这一节十二句,却颇有难解之处,曾引起学术界争论不已,至今未得圆满解决。所以,有人说“这几句是全诗中疑义最多的地方,其实也是这首诗的弱点(指文字)所在。”
现在,让我们来探索一下,究竟“难”在何处?
这难解的十二句,其症结所在是“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十个字。由这儿引出许许多多的歧见。归纳起来,主要有五说:
①“傅庚生说”(“县丞向太守请命时顺便说起”)
②“余冠英说”(北大附和此说,即:县丞双受县令、太守之委托);
③“王焕鏕说”(包括闻一多等,即“误字与脱句说”);
④“林(庚)、冯(沅君)说”(县丞复述太守之语);
⑤“朱东润等说”(即“府丞说”)。
看来,分歧确实不小,但其焦点在于对这节文字,特别是对开头几句文意的理解。因此,要弄清这个争议持续长久的问题,必先攻下“文字关”。也就是说,要弄清带关键性的疑词与难句,并且注意上下文意的衔接,以及全诗的叙法与句法等诸多因素,然后得出比较合理的结论。
哪些是关键句子和词语呢?
“寻遣丞请还”,是这文字的关键句,五字中有四字值得深究,它关系到整段文意的理解。
寻——辞书中对此字列有十多种释义。在这里,通常都解作“不久”、“随即”。但它还有一种义项未被注意,即作“续”解,即“连续不断而来”的意思,犹如“接续”、“紧接着”等。
丞——主管长官的辅佐之官。汉制,除中央机关有“丞”的设置之外,各地方如县、郡等也都有设置此官职。因此,这里的“丞”,是指哪一级的“丞”,是“县丞”,还是“郡丞”?一直有争议。通行本若干都说是“县丞”,而朱编“读本”却解作“郡丞”。其实,清代已有人指出是“郡丞”(详见吴兆宜《玉台新咏注疏》),现在有些本子即从此说。
请——不少注者将其解作“请示”、“请命”。这同把“丞”看作“县丞”有关。如果按“郡丞”来解,就不能把这个“请”字说成“请命”了。因此,采用“郡丞”说的注者,就把它解作“请媒”、“求婚”。因为“请”有“恳求”之义。
还——这是这句中最为难解之谜。人们就因为这个“还”字,而引出许多问题,做了不少文章。对于此字,除了一般读法:huán(环)和hái(孩)之外,还有一种读音,即:xuán(宣)。因它同“旋”字同音通假,因而又引出“旋”字的三义:①旋转;②疾速;③轻捷。现行注本,对这个“还”字,差不多都采取“返回”之义,解为“去了回来”或“去了又来”;也有的说“回来”等。如果这样来解“还”字,那么,“丞”,只能说成“县丞”,因为“郡丞”就无法说通:首次到来,怎能说“还”呢?而那些主张“郡丞说”的注者,把“还”解为“回来”或“来”。这样,理由似乎也不怎么充分。因此,我想不妨采取第三种解释,即用“旋”的第二义,作“疾速”解,含有“即时还报”的意思。
对这四字作这样疏通之后,“媒人去数曰,寻遣丞请还”这二句,是否可以这么说:(县令的)媒人走了数日之后,紧接着太守又派郡丞向刘家请婚,并即速还报。
按照这样解释,这里的“:”冒号应改为“。”句号。因为这两句起着提挈全节的作用,是叙述“议婚”这件事全过程的总结性的一句,至于下边的话,则都是回叙或插叙其过程中的内容的。
这段文字中,还有几个务须先作解释的疑难词语——也有较多争议。主要有:
兰家女——通行本至少有三种解释:①“姓兰人家之女”(余说);②“兰家女”,犹言“兰芝姑娘”(朱说);③“兰家”是“某”家之字误(王说);④并非字—误,“兰”即有“某”的意思。有人转引《列子·说符篇》张湛注云:“凡人物不知生出者,谓之“兰”也。”由此看来,以第四种说法为妥,“兰家”,即“某某家”之意,并非误字,意即兰芝家。
承籍——继承先人的仕籍,或继承先人的家世。
通语言——主要问题在“通”字,它关系整句文意的理解,多数注本作“传达”解;也有少数(如傅庚生、林庚等)另持一说:“主薄通语言”就是,“太守派主簿一道,去传话”。这大概是采用了“通”字的“皆”、“共”之义。从上下文意的精神来看,还是第一说比较明顺可懂。
直说——“直”字在古今辞书中列义十多种,除了常用义“不弯曲”之外,其中一种属于表态副词,作“特地”解释。通行注本,一般都把它解作“照直说”、“干脆地说”。是不是我们也可以打破常例,采取“特地”的意思来解“直说”,那就会含有“特别强调”的意思。
搞清这些难词之后,就可以把全节的内容贯串起来理解了。这一节十二句话,头两句是总帽,提出问题,统领全节。下边十句,都是郡丞向刘家说的话。其中前五句是郡丞(转述者)向刘家(受话者)转述郡主簿(传话者)对他说的太守(发话者)的话语;后四句,是复述主薄要郡丞向刘家说亲的话。当中只有“主薄通语言”这一句是郡丞自己插叙的话。根据这样一个情节结构和语言层次,通行读本(朱编)中的标点符号,也应作相应的修改。即——
媒人去数曰,寻遣丞请还。“说 ‘有兰芝女,承籍有宦官’; 云‘有弟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薄通语言。” “直说 ‘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为了理顺情节,特作如下语译——
(县令的)媒人走了几天以后,紧接着太守又派郡丞向刘家请婚求亲,并予即速还报。郡丞(对刘母)说:“太守说你家有位兰芝姑娘,是官宦人家之后;太守又说他有一个最娇美文雅的第五郎尚未婚配,派我郡丞来说媒。这是太守通过主薄来传言的。”按照主薄的意见,郡丞特别强地说:“太守家里有这样一位难得的好公子,要想同您家令爱结亲,故特派我到府上做大媒。”
这段文字要表达的内容及情节确实比较复杂:太守、主薄和郡丞三个人说的话,要通过一人之口说出来,语言层次较多,加上古诗文又没有标点符号,在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当然是不容易弄清楚的。现在,这样调理了一下,似乎比较顺当了,但是否符合作者愿意,也很难说。
郡丞向刘母讲了上述那些话后,即云:“阿母谢(告诉)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刘母自称“老妇”表示谦逊地说:“我的女儿先前发个誓,我怎敢为她提亲呢!”
这时,“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兰芝的哥哥在旁听到母亲说这话,就恼怒地大声地“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这大意是说:“阿妹,你考虑问题,怎么不仔细盘算盘算,头次嫁的是个府吏,再次却嫁给贵公子,两次婚姻好坏却有天壤之别。现在嫁给太守儿子,足以使你享尽荣耀。如果,再不嫁太守郎君,那往后你想怎么办!”(听得出来,其兄的问语中,带有严逼的命令口气)。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辞)家事夫婿,中道还家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这是说,一切的处置任你兄长之意好了,我哪能自作主张,兰芝接着说:“虽与府吏要(约,指以前盟约),渠会永无缘(渠,即“他”,指府吏)。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登即,立即,意思是说,你立即答应他好了,并且马上可以结婚。
兰芝这一反常的答复,是不是她在太守的威压和阿兄的利诱之下,变志屈服了呢?不是的。上面那些顺从的话,实际上是“句句反话”。这是她“故作满意之语,其死决矣”的表现(李因笃语)。你不见这节的头句话就说“兰芝仰头答”,说明她原先是“俯首而思”的,早已打定主意与世永别了。“渠会永无缘”,这句话就含有双关语意:表面上决心与府吏断绝关系,而从嫁太守郎君,实际上含有同此人永诀的意思。这样写,也是作者用笔之妙。对于这段文字,清人陈祚明有过很好的评语——
此女不特性刚,亦甚明智。见阿兄作此语,情知不可挽回,故更不作谢却语,至下文 “移榻裁衣”,亦更不作不欲状。使人不疑,始得断然引决,勿令觉而防我,即难遂意。
以上就是刘兰芝休回娘家后所遇到的第二次逼嫁风波。此次逼嫁亦历“三曲”:一辞(母)、一逼(兄)、一应(兰芝)。这次逼嫁似乎成功了,但到底如何发展?请看下文——最后一层意思:
第四、太守准备迎娶,刘母催女理妆
先看第十小段: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古时的床,不同于今,它是一件“坐具”。媒人得到刘家的允婚,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边走边说:“好,好好! 就这样,就这样。”诺诺者,连连应声也;尔尔,即“如此”。郡丞从刘家回去后,即去太守府: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郡丞自称“下官”,谈自己奉大人命去说谋,谈话十分投缘)于是:——
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 “便利 (适宜) 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这里太守听了郡丞回报之后挺兴奋,立即开视历书,寻找完婚日子,发现这个月结婚甚为吉利,六合相配也正合适。六合,古人选择吉日时,要求月建与日辰相合,即子与丑合,寅与亥合等。即男女双方生年、生月、生日都互相适合,叫“六合”。下边三句就是太守嘱咐郡丞去转告刘家的完婚日期,并要郡丞快去完成婚礼的准备。下面这段文字,就是太守嘱令手下人去筹办婚礼用物的——
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鹊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 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倭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采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这一节极言太守行聘之盛况。这是说,办婚礼的人众往来如云,交相传话;行聘迎娶的仪仗浩浩荡荡,四五百人拟从水陆两路出发:画舫彩旗随风飘扬,玉轮金车载着各色绸缎三百匹,还有聘金三百万;新郎官的金鞍青骢马,在郡门外徘徊待发。府内早已准备好山珍海味(即“鲑珍”),只待新娘来临,即大开盛宴。
这是太守府积极准备迎亲的盛况。而在刘家,阿母也正在催女理妆——
阿母谓阿女: “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 莫令事不举!”
刘母得悉太守迎娶日期,已感十分紧迫,催着女儿赶快整理和置办嫁妆,不要弄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举,成;不举,即不成。兰芝见阿母催促,即——
阿女默无声,手中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这里,首先诠释几个词语:琉璃榻,即镶嵌琉璃(一种半透明矿石)的榻。据《释名·释床帐》云:“人所坐卧曰床,……长狭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晻晻,有两种读法:一是“暗”的异体字。晻晻,日落时昏暗貌;二是读yǎn,日无光。这里的“晻晻”,就是日将下落时昏暗无光的样子。暝,天黑、黄昏。“日欲暝”,天将黑下来。愁思,内心郁积的哀愁。这是说,天色渐暗,兰芝满腹哀愁,哭着走出门去。
兰芝回娘家后,风波一个接着一个:县令说媒,太守请婚,阿兄逼嫁,府君行聘和阿母催妆,矛盾愈来愈表面化了。她深知自己此时的处境比以前更为艰险,逼嫁与遣归,同样是一股难以抵挡的灭顶恶浪。怎么办?横在兰芝面前的就是两条路:不是“站着死”,就是“跪着生”! 且看下文,她究竟选择哪条路?
第四大段:夫妇诀别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求假”,即请假)。未至二三里,摧藏(即“悽怆”)马悲哀。”离兰芝家不到二、三里地,仲卿心情异常悽怆,马儿似乎也懂得主人的心境,发出灰灰的悲鸣。这时,兰芝也早已侧耳聆听,遥闻马声,猜知府吏闻变而来,于是放轻脚步迎上前去。这就是:“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的意思。(蹑履,蹑,行动轻缓;履,鞋子,引申为脚步。连起来就是放轻脚步)。接下去是:——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这后边四句,都是兰芝对仲卿说的,意思是:自从你我相离后,人事变化很大,简直不可预料(“不可量”的量,思量,即预料);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像我们先前所想的,其中的曲折经过,又不是你所能尽知。接着,兰芝自诉内心苦衷:“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这里的父母、兄弟,均为偏义复词,是说,“我母亲、我哥哥都在逼迫我。”)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这里的应,就是“应许”。兰芝诉了心曲后,仲卿即对兰芝说:
府吏谓新妇: “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纫 (韧),便作旦夕闻 (问)。卿当日胜贵! 吾独向黄泉。”
仲卿对兰芝说了这些似祝贺又似讽刺的话。答语中前四句是说:我这“磐石”(以前的誓言)又方又厚,巍然不移,虽经千年也不变;而你这“蒲苇”啊,却韧在一时,早晚间就变了。这是由于仲卿误解了兰芝的“佯嫁”而责怪她变心。所以,最后还讲了两句更痛触心肝的话:“让你一天天贵盛起来吧,而我只有独自去死了事,”这里的“日胜贵”,胜,生活优裕;贵,地位显赫。日胜贵,就是一天比一天舒适贵盛。
兰芝听了府吏带刺的话,立即边解释边同情地说:“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尔(尔,如此。我也同你一样:你遣妻,我再嫁,均为被迫而为。)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夫妇俩于是重申前盟,双约同死之后,就“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仲卿与兰芝握手言别后各自回了家。后边这四句,是作者的议论,也是代抒主人公双方的心情。大意是:活人却作死人别,长恨绵绵哪能言! 已经打定了主意,离开人世,无论如何不再苟全了。“人生作死别“,是世上最可悲之事。《杞梁妻叹》的歌辞中,即有“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其悲情相似。
第五大段:以身殉情
这段包括二层意思:
第一、府吏还家,准备自尽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这是仲卿采用托物寓意手法,让焦母知道一点心情。他把大风寒比喻将要发生的不幸之事,霜结兰,比作花木都被摧残了。接着,仲卿就明确告诉母亲:“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这是说,做儿子的生命就快结束了。“日冥冥”,原指太阳落山的昏暗。这里喻生命已如冥冥之日,命已不长了。接着:“故作不良计(不好的打算,指自杀),勿复怨鬼神! 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这四句,前二句我所以自杀,无关于鬼神之事,不要去怨恨它们。后二句,是仲卿最后给焦母的祝颂:寿比南山,身体健康! 南山,喻高寿;石,喻体健。康且直,康,是康宁;直,顺,引申为舒展。四体既康又直,还不是身体康强而健朗吗?有的注本却作了另解,说什么“仲卿自言死后,身体僵卧如石”。这时仲卿竟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妥。接着,“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在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这是说,你本是高贵门弟出身,现在又在太守府官衙里为官(台阁,古代尚书官衙,称“台阁”。此处泛指官府),千万(即“慎”)别为一个女人而轻生。何况你贵她贱,本来就不相配,现在离异了,算不了什么薄情! (对此,林庚等注曰:“仲卿与兰芝身分既悬殊,而她既再嫁,则对仲卿也够薄情的了。”不妨聊备一说,并存)。焦母按照自己封建等级观念又来给儿子说教了,还嫌不够,又施出另一手来企图引儿子苟全生命。于是,她重提前语:“东家有贤女,窈窕绝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是说,在东家(邻家)有个美冠全城的贤慧姑娘,你要的话,母亲我马上可以给你办到。
这时的儿子,根本不再理会这些,于是: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仲卿拜别母亲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中后,只有叹息与悲哀,自杀的主意就这样打定了(作计,指自杀的打算;乃尔,就这样;立,决定)。但是,仲卿决定自杀之后,又回过头来,望望户里(门户里)的母亲(表示对其母有所顾念),其内心越来越悲伤了,这里的“渐见”的见,是“被”的意思,说仲卿这时的心里逐渐被异常的忧愁所煎熬,催迫着自己走向绝路。
这一层说焦仲卿准备自杀,写得极为细腻,接下去的另一层意思,是这首长诗的高潮,即——
第二、双双以死抗争
开头两句说:“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迎娶兰芝那一天,车马盈门,牛吼马鸣,十分热闹;新妇兰芝进入了交拜迎妇的喜棚。青庐,即是用青色布缦搭成的帐屋,犹如今之“喜棚”、“彩棚”,用来举行婚礼的地方。这是当时的风俗。“菴菴黄昏后,寂寂人定初。(菴菴,即“晻晻”)在暗沉沉的黄昏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也就是初交“人定”的时刻。古代把昼夜划成若干时段:旦、平旦、昧旦、鸡鸣、夜半、人定、黄昏、夕暮、晡时、日昃、日中和隅中等十二段,而“人定”,则在晚上“亥”时,也即今之晚上九至十时。有的说,“中夜人皆寝息之时”,亦通。兰芝自白:“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她在最后时刻给人留下了这句绝命辞。说完,就“揽裙脱丝履,举身赴青池。”就这样,纵身投入池中自溺而亡。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仲卿听到自己爱妻投水自殁的噩耗后,也就自吊庭树而死。
封建邪恶势力虽然吞噬了一对活生生的青年男女,但是夫妻双双以身殉情,却是反抗礼教和反对家长制的一个胜利。悲剧终于不可避免地酿成了,但她俩在死后却化为双飞鸟、连理枝,表现了自己理想的不灭光辉——这是本诗第六大段,也是最后一大段的内容。
第六大段:连枝比翼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在这里,首先解说几个词语:
华山,古今注者有不同解说:一说“今安徽省舒城县南二十五里有华盖山,也许就是本诗的‘华山’”。又一说,“大约是庐江一带的小山”,今不可考。还有的则认为:“这两句经后人润色,借用南朝乐府民歌《华山畿》传说的中地名来象征至死不渝的爱情。”我觉得以第二说为是,其它二说,猜度多于实据,不妥。
交通,即交接、交错,是相互连接的意思。不宜解作“枝叶连缀在一起,不易分开”。
起彷徨,指因鸟鸣而引起自己痛苦的回忆。一说,此“起”,作惊起讲,亦通。吴兆宜在《玉台笺注》中曾引《列女传》云:“鲁陶婴妻歌曰:‘寡妇念此,泪下数行’。”对于此词语的理解,或许有启迪作用。
这篇拥有1785字的长篇叙事诗,以兰芝与仲卿合葬,并松柏连理、鸳鸯双飞对鸣为收结。这固然是作者的一个想象,并非实有之事,但也流露了诗人对主人公的命运的深切同情;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美丽的幻想形式,表现了夫妇俩争取婚姻自由、家庭幸福的意志的坚定性,表达了人民的共同愿望与感情。因此,诗人在故事完结之后,禁不住地还要让自己直接站出来叮嘱几句——
结尾:歌者告诫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是说,多嘱告后世的人们,应以此事为鉴戒,千万不要忘记这个沉痛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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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为明人王世贞誉为“长诗之圣”,又被清人沈德潜赞为“古今第一首长诗也”的《焦仲卿妻》,它的强烈反封建礼教主题和独特的艺术形式,确是我国民间文学的伟大杰作。它不仅代表了汉乐府叙事诗发展的高峰,而且也是我国实现主义诗歌发展中的重要标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可争辩的。
它的伟大究竟在哪里呢?我看,主要是——
一、深刻的思想价值,巨大的社会意义
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剧,具体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和旧家长制的罪恶,同时热烈歌赞了焦仲卿与刘兰芝两青年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坚贞不渝、宁死不屈的斗争精神。他们的反抗方式虽然比较消极,但最后还是表达了争取自由幸福的必胜信念。诗人所抓住的这个封建家庭悲剧题材,是富有典型性的,并具有普遍社会意义和高度的现实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东汉末年的社会生活面貌。
诗篇的主人公反抗精神,有着多方面的表露。从情节上说,它是一个悲剧故事,但从思想上看,它却弥漫着生气充沛的不妥协精神。从刘兰芝身上就可看出:面对重重封建势力的步步进逼,她却从容不迫,采取了各种方式,进行了针锋相对地连连的反抗——
首先,自请遣归。这是一个很果敢、又是很有心计的行动。这在斗争艺术上,是化被动(休退)为主动的聪明的一着。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统治的社会中,一个“新妇”能以此作为抗争的手段,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其次,相互盟誓。既遣之后,则坚志不摧,决心为自由幸福奋争到底。这不仅为兰芝自己起着“励志”作用,而且,也激发了府吏这个心爱的丈夫,也能紧步自己足迹,共同斗争到底。
再次,拒绝县令说婚。她不受色诱,不为威屈,在任何情况下不改初衷:绝对忠于自己的爱情,奋力捍卫自己的目标,并让刘母出面婉拒。
第四,佯许改嫁,暗作应变。她伺机改变斗争方式,不用明火执杖,而以“佯嫁”来争取时机,机智灵活地作最后反抗准备。
第五,夫妇诀别,以死抗婚。在使用各种斗争方式而无效后,祭出最坚决的一招:以死殉情。
第六,死后变鸳鸯,双飞又相鸣,夜夜达五更。这预示着:只要反抗不止,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这是作者的理想追求,有如后世的“梁祝化蝶”,体现了人民美好愿望。
二、成功塑造了各具特征的典型人物
这首长诗在艺术上的最大成就,是使一个古代封建家庭悲剧,全面地得到了艺术再现,在其中并十分成功地塑造了若干不同性格的典型人物。
全诗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人物众多,正面出场的有9人(如刘兰芝、焦仲卿、焦母、小姑、刘母、刘兄和太守、郡丞、县令媒人等),点到其名的有5人(即县令、郡主薄、县令三郎、太守五郎和东家秦罗敷等),还有无名的行人、寡妇和从人四五百。其中出场人物,几乎人人个性鲜明,生动逼真。特别是其中的刘兰芝、焦仲卿和焦母、刘兄等几个主要角色的形象刻划,更是活灵活现、玲珑剔透。值得重视的是它对同类型人物之间,又注意到各自特色的描绘。比如,仲卿夫妇都具反抗精神,均为叛逆性格,但在坚强程度上却有区别。不说别的,光看他们对“死”的境界也各自有异:
刘兰芝“举身赴清池”——无一声哀叹,无一滴眼泪,无一步徘徊,其境界升华至顶点;
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初对兰芝误解,后对母亲谅解,最后对自己宽解,在临死时还“徘徊树下”,表现思想不那么纯净。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一是受害最深的妇女,一是挂职在身的小吏,地位不同,教养有别,感情有异,性格不一:一个刚强无畏,一个仁懦犹豫。
又如:焦母与刘兄,也是同类型人物,都是罪恶家长制的体现者,专横凶暴是其共性,但焦母性格颟顸鄙懦,而刘兄冷酷势利,使他俩之间又有个性之差异。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自己诗中人物是苦心经营,煞费心机的。同是封建家庭的成员,同处一个时代,却各人各具个性——这就构成了婆媳、兄妹、母女、母子、夫妻诸多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演绎出兰芝与外界的种种纠葛,给人物性格的发展,辟下了广阔的天地。
那么,诗人又是怎样塑造这些人物形象呢?
它的基本手法,是用“白描法”来塑自己的艺术形象。主要是通过行动(含斗争)突出人物性格,而不是用静止的描写来介绍人物。
具体手法很多,主要是:
第一、人物对话个性化。这是此篇叙事诗的最显著特色之一。对话,从头至尾,贯串全篇,于人物性格的刻划起着巨大作用。似乎可以这样说:在此诗中,离开对话,人物形象就难以如此鲜明,其性格也不会这样突出。府吏与焦母、兰芝与仲卿等大段对话的传神不去多讲,就是三言两语,也是十分神妙地表现了人物个性。如焦母、刘兄、刘母和太守等人物的几句对话,就挺有个性。刘兄的那几句“否泰如天地”等话语,的确体现其性格特征。清人沈德潜就曾称许说:“小人但慕富贵,不顾礼义,实有此口吻。”陈祚明也有类似的评语:“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自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采菽堂古诗选》)
第二、用描景烘托人物。这在诗中也引人注意。如太守迎亲仪仗、仲卿求假会兰芝、兰芝怀悲藏痛理妆,以及府吏准备自杀等各种环境气氛和景物描写,对于人物性格的表现,都起着不可忽视的烘托作用。
第三、巧妙地插叙、插议,使形象更加突出。全诗绝大多数的情况是由作品中的人物自行叙事抒情的,作者很少直接叙述。但在关键之处,诗人却情不自禁地插进去议论几句,且又是不着痕迹地进行的。如在仲卿夫妇首次分手时插议了两句:“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又如当仲卿、兰芝“相约向黄泉”、“各各还家门”后,发的那个“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等议论,都是十分巧妙的,既传达了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又为诗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添上重要几笔。其中还有补叙性的文字,如兰芝被遣临行前的那段“严妆”描写,在那个“当口”来那么一段插叙与描写,似乎并不合宜。但其实是挺有匠心的十分巧妙的安排。它既为兰芝的美容,借此作了必要的补叙,又可为下文县令、太守接连求婚作铺垫、下伏笔。试想,如果兰芝人品容貌,不是“艳城郭”、“精妙世无双”,哪能如此吸引人呀,更重要的是这段描写,突出了兰芝那种坚韧刚毅、从容不迫的个性。
第四、更值得重视的是在矛盾尖端展现人物性格。这是一个古代婚姻悲剧故事,作者很有见地地抓住这个“婚”字大做文章,安排了一系列情节。比如:首以退婚始,继即求婚、劝婚、拒婚;再次请婚,强逼婚、佯允婚、拟成婚,死抗婚。于是,总算了“结”了这个“婚事”。但最后,又复婚了,不过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婚事”了。诗篇就是围绕这个“婚”字,推出了各种有关人物,刻划了各具特征的人物性格,塑造了各各典型人物的生动形象。总之,“婚”的文章完了,人物也出来了,性格也塑成了。
三、严谨完整的结构,跌岩有致的布局
这篇长达三百五十多句、一千七百多字的古代叙事诗,在结构布局上,也是极有艺术匠心的,并取得很大成功。它围绕“爱情”这条线索,展开情节,进行布局。这里有这样几个鲜明特点。
第一、有头有尾,层层递进,步步深入
作品一开始,提出矛盾(兰芝自请遣归),接着,矛盾展开(仲卿求母不允,兰芝登车休归),继而矛盾暂时缓和(夫妇相约,重返焦家);后来矛盾激化(县令说媒、阿兄逼嫁、太守迎娶等);进而,矛盾达到白热化,引出斗争高潮(同约同死,双双殉情);最后,矛盾解决(即死后合葬,化成鸳鸯,朝夕和鸣——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这是唯一可行的最理想的解决途径)。这样,矛盾一个接一个,层层递进,步步深入,最后结束故事时,在诗篇开首加上了“托物起兴”和结尾的“歌者告诫”,真是一个异常完整、十分严谨的叙事诗结构。
第二、情节曲折、波澜起伏,婀娜多姿
全诗沿着爱情问题,展开了封建家长与青年夫妇之间的压迫与反抗的斗争,并使斗争全过程进行得浪涛翻滚、跌宕有致。作者在其间安排了六、七场曲折,并极富情味的情节。如:①被逼遣归;②临别设誓;③蛮兄逼嫁;④佯作嫁娶;⑤夫妇诀别;⑥以身殉情;⑦连枝比翼等。这样安排,使故事进程富有变化地层层深入,曲线发展。最后,还使现实主义作品,带上了浪漫的色彩,丰富了内容,深化了主题,从而使一个现实的“悲剧”升华为理想的“喜剧”。
第三、在情节具体安排上,善于处理好种种关系
这里,主要妥善处理好以下几个关系:
①平与奇的关系。比如:自请遣归,是奇起平收;兰芝允婚,是平中见奇;再如,备妆待嫁,与双双殉情,均是平后出奇。
②张与弛的关系。全诗情节三起三落:自请遣归、两次求婚和蛮兄逼嫁。在“新妇严妆”中,显出外弛内张;在“太守迎娶”里,又是此张彼弛。总之,张弛合时,松紧得当。这样,使诗歌——故事变得有声有色,气度不凡。
③断与续的关系。全诗的情节安排得既有连贯,又有阶段,且层次分明,脉络畅通。
此外,对于“兰芝之死”的时机选择极为巧妙。你看,她不在焦家迫害下死,不在刘家抗婚中死,却在太守迎娶的喜庆场合下死。这一“死”,死出惊人效果——
死得耸听世人;死得声名昭著;死得太守大失所望;死得刘兄梦想落空;死得仲卿明其心志;死得世人称赞不已。因为她的死,有力地控诉了旧社会,揭露了旧礼教的吃人本质。
上述种种因素的汇合,使得这篇伟大的叙事诗给人的印象是:主题鲜明,结构宏丽,情节感人,内容丰赡,人物活灵,遣辞隽妙。正如明代诗人王世贞所称许的,它的语言“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抒情若诉。”
由于这首长诗故事性极强,且又富于戏剧性,因而,后世纷纷将其改编为戏曲、电影等各种艺术形式广为流传,以至当今还在不断上演。虽经过一千多年的时间冲刷,但它的光彩依然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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