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建安诗歌·曹操·短歌行(二首选一)》鉴赏
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首诗选自《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用于宴会之乐,属《平调曲》。
《短歌行》原是古乐府曲名,因声调短促,故称“短歌”。此曲的古辞已佚。此系作者利用旧题做的新辞。它共有二首,此为第一首,是曹操的代表作之一。
这篇《短歌行》的分解(即乐曲、诗歌的章节),《乐府诗集》说分为六解(也有分为八解的),但具体如何分法,却未有标明。新注本,一般都没有分章节,为了便于理解,这里按其诗意分成四章,如下述——
第一章(前八句):
忧国伤时的感慨
第二章(接下去的十二句):
爱才若渴的心情,又有三层意思:
①思慕贤才;
②礼遇贤者;
③延揽贤才。
第三章(紧接着的四句):
招纳贤才的时机
第四章(最后四句):
求贤建业的抱望。
* * * *
下边即分章讲解——
第一章:忧国伤时的感慨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段文字有二层意思:
前四句是“伤时”——就是对着酒,当着歌感叹人生短促,光阴易逝(这里的对与当,都是“对着”的意思)。说人生有如早晨的露水,一瞬即消,可恨消逝的时光实在太多了(苦多,亦指恨多;去日,即过去了的日子)。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叹息呢?
这章的后四句作了解答。它的中心内容是“忧国”。本当对着酒,应该慷慨高歌(“慨……慷”,乃“慷慨”一词的间隔用法),可是时光流逝,功业未成,令人“忧思难忘”! “何可以解忧”?用什么东西来解脱我这难忘的“忧思”呢? “唯有杜康”,只有借酒来消愁了。但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呀”(李白诗句)! 于是,使诗人深深地陷入了忧郁之中。
在这里,解说一下杜康这个词。它是人名,相传他是造酒的开创者,传为黄帝时人,也有说周代人。此处作为借代之词,以人名代酒。近年,据研究“杜康酒”的酒厂介绍,“杜康酒”有独特风味:“清冽透明,柔顺芳香(浓香、酱香、芝麻香),醇正甘美,回味悠长。”确是一种难得的好酒,难怪诗人以它来解忧。
有人认为曹操此诗是鼓吹“及时行乐”,其实,这是误解。这里诗人所抒发的是深沉的“忧国”之感,他的“伤时”(人生短促),是因忧国而来的,并非怕“享乐不及”而忧伤。这个“忧思”,是全诗的基调,整个诗篇环绕这二字展开了抒情述志。下边各章可以进一步证明这个论断。
第二章:爱才若渴的心情
这章篇幅最大,占十二句,包含三层意思。
第一层:思慕贤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敌,沉吟至今。
这里套用《诗经·子衿》一诗的首章前二句成辞。《诗经》的原意是:女子思念恋人。这里把它借为对贤才的思慕。衿,衣领;青衿,即周代学子的服装。后来,用以指代读书人。悠悠,长远。用以形容思念之情至深。后二句说,只因为想念你(指贤才),我一再低唱着《子衿》这首诗。诗人以《诗经》成句注入了自己的新内容,表示怀中“思才”之切。
第二层:礼遇贤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四句诗,是从《诗经·鹿鸣》篇中截取来的第一章。它的原意是写周代国君宴请群臣和宾客的宴享之歌。诗人套用成章成句,借以表示自己对“贤才”的礼遇,持着“见才敬贤”的诚挚态度。这里的呦呦,是指鹿之鸣声;野之苹,即野外的艾草。
正当诗人见着高悬太空的皎皎明月,不知何时能为人摘取时,心中的忧虑于是又泛了起来。看来,这种“忧思”,还难以断绝。这就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一作“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大体意思。诗人以“明月难摘”比作天下统一事业的艰难;并为继续延揽人才的下边四句诗作铺垫。
最后一层:延揽贤才
越陌度阡,枉用 (以) 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这一节文字中有一些难字疑词,务先解释一下,是:
阡陌,田间小路,东西曰“陌”,南北曰“阡”。言道路之纵横也。枉用,枉,此指“劳驾之意”,乃敬意,与枉尊、屈驾相仿。用,以也。契阔,契,读qiè,投合也。阔,疏远,犹言久别也,契阔合组,乃偏义复词,而偏于“契”,即言两情契合,一起谈心饮宴(用余冠英说)。相存,相,相互;存,问候、探望。这几句说,经过多少阡陌纵横的小路,劳驾宾客们前来探望、问候;彼此久别重逢,一起叙旧谈心饮宴,心中回忆着往日情谊。
第三章:招纳人才的时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这里的三匝,三,不是确指,言其多也;匝,周;依,即栖也。这四句诗是描写眼前景物:明月当空,星星稀疏,南飞的乌鹊(比喻无依学子),围着秋树打转,看看哪是自己投宿的佳枝。诗以此联想到当今天下尚未统一,有才能的人们四处投奔,正在寻找着能为自己所依托的主子。诗人因而认为,这也正是延揽人才,辅佐自己完成统一大业的大好时机。
第四章:求贤建业的抱负
在曹操眼前展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生灵涂炭和“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的分崩离析的局面,是何等需要大量有才能的人,来帮助收拾这残破的旧河山啊! 因此,诗人在此明确表示了用人的主张——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这是管仲“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管子·形势解》)的压缩。它的用意是很明白的:贤才是不怕多的,多多益善,一定要大批大批地招纳人才。
接着诗人以周公自比,说明自己的一贯求贤建业的宏大抱负。他说——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二句诗出典是《韩(婴)诗外传》,其中说,“周公(姬旦)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人士。”吐哺的典实,一般都比较熟悉,《史记·鲁周公世家》就曾记载着:“周公曾自谓:‘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哺,指口中咀嚼着食物。这意思是说,周公旦忙于接待天下贤士,往往弄得连好好吃顿饭也没有时间。天下贤人有感于周公之礼遇,都纷纷归向于姬周。
这是一个佳绝的结尾:揭示了诗之题旨。
* * * *
曹操这篇《短歌行》,表现了他统一天下的雄心和招纳贤才的意志。全诗感情充沛,慷慨悲歌,抒情气氛浓厚,诗之格调悲凉沉雄。“忧国伤时”,正是此诗的基调,“求贤建业”则为诗篇的主题。
但是,这首诗的题旨究竟是什么,古今却有较多的争议,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种代表性看法:
一种认为格调低沉,有感伤情绪。清人沈德潜就说得很明白:“言当及时为乐也。”
又一种认为有叹息,有希望。它是一种折衷意见,说:“虽有‘忧思难忘’的消极情绪,但也表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这种看法占多数,余冠英、刘大杰和宋文灏等人均属此说。
再一种则认为:它慷慨悲歌,顽强进取。此说以游国恩为代表,冯沅君、林庚和朱东润等也附和其说。
经比较三种意见的得失,我认为第三种看法,在当时虽不占多数,但较为符合这首诗的创作原意,其理由有三:
第一,可以在本篇中找到根据
曹操现存的二十二首诗歌,都是利用乐府旧题来作新辞的。在艺术上,他的诗歌有一个显著特点:用质朴的形式,披露自己的胸襟,使人读其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大家知道,他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古代政治家和军事家。因此,他的诗也是“如出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宋人敖陶孙《诗评》中语),有自己的独特风格。《短歌行》正是其中的代表作,只要认真地读读他的这首诗,就可以使人感觉到:全诗在深沉忧郁之中激荡着一股慷慨激昂的情绪;认识到在大混乱中建功立业的艰辛;同时,也会感觉到,诗人决心实现自己抱负的坚定意志和信心。它的妙笔就在于:经过几个低昂回旋,把诗人起伏不平的心情,复杂多端的感慨,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其中有几处竟大胆地成章、成句地套用《诗经》的成辞,但又不让人看出有斧斫之痕。这也可以说是这首诗的一个特色;乍看,似乎不连贯,实则辞断意属。
第二,还可以从曹氏全部著作中找到佐证
曹操的其他诗作和一生的著作,也可提供进一步的佐证。正如著名的史学家范文澜所说;“曹操所作诗文,纯是两汉旧音,不过因为他是拨乱治世的英雄,所以表现在文学上,悲凉慷慨,气魄雄豪。特别是四言乐府诗,立意刚劲,造语质直,《三百篇》以后,只有曹操一人号称独步”。的确,我们翻阅曹诗,可以看到一方面表现为对战乱社会悲愤苍凉之感,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另一方面,又表现为要求建功立业的“壮心”。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正是由于作者具有“忧国拯世”的素志和感情,所以,才唱出“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样的悲凉雄豪的诗歌来。
第三,他的一生言行,也可从旁给予印证
“求贤建业”的思想,不仅是《短歌行》的题旨,同时也是曹操用以指导自己言行的一贯思想,并且身体力行。从建安十五年颁发的《求贤令》中可以找到这旁证。这是由他亲自起草的诏令。它开宗明义地指出:“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并说:“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最后,还明白表示:“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除此之外,还有《求逸士令》、《举士令》等等,都体现这个“求贤建业”思想。所有这些,不正好为诗歌《短歌行》的题旨,作极为有力的注脚吗?甚至可以说,这是采用诗歌形式的另一《求贤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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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首《短歌行》的解读,近年出现一些新解。其中有一“新解”挺有趣,不妨一谈,其大意是这样——
认为曹操《短歌行》(头一首),是建安之年在许都接待宾客时,主人与宾客在宴会上的酬唱之辞,并非曹操一人所写。此诗八句一组,第一个八句是宾客的唱辞,唱出宾客的忧思心情;第二个八句,则是曹操的答辞,把自己思贤心情唱出来;第三个八句,又是宾客的唱辞,是宾客自言来到许都承蒙曹操的错爱;第四个八句,又为曹操的答辞,前四句说宾客到处避难,难以找到可依靠的人;后四句说是周公,实为自比,表明曹操的胸怀。最后认为,只有如此解释,此诗便豁然贯通。
【按】对于这个“主客对答说”,应当考虑两点:
第一,此诗“主客对答”的构想,其根据何在? 如果有据可凭,“对答说”成立,倒可聊备一格,供人研究参考。
第二,不作“如此解释”,就不能“豁然贯通”的论定,似乎有点儿武断。因为现在大家实际上都没用“对答说”,然而其诗意、诗情仍然可以首尾一气,全诗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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