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两晋诗歌·刘琨·重赠卢谌》鉴赏
刘琨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作绕指柔。
刘琨这首《重赠卢谌》诗,是他失去并州后投靠段匹磾时所作。《晋书》认为,它是被段囚禁时写成。因此,有人说它是刘琨杀害前的一首“绝命诗”。诗题书“重赠”,可见以前已有诗赠卢谌。卢谌何人耶?是刘琨的朋友,也是他的幕僚,后被段匹磾召任别驾。刘与卢早年志趣相投,中年后又都投身卫国战争,失败后投奔刘琨。刘重其才任为主薄,转从事中郎,“与运筹之谋,厕宴私之欢,绸缪之旨,有同骨肉”,关系甚为密切,常有诗之酬答。当刘琨初投匹磾时,还抱有与卢合作建功的希望,后因刘琨儿子得罪了段匹磾,刘琨竟被段所囚禁。在囚中自知必死,故而写了《答卢谌一首》,激励其“竭心公朝”;可是卢谌在答诗中,只表对刘感激和安慰之情,而国事无只字提及。刘琨于是写了这首《重赠卢谌》。
这首诗正是抒写这位“末路英雄”的悲惋情愫,而主要叙述自己怀抱而痛于功业未成而夭,希望卢谌能追步先贤,完成复兴(晋室)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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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大体分前后两段:前半段,主要表明自己匡扶王室的志愿,希望卢谌为国立功,并援救自己;同时,对段某表示:只要为晋室出力,私人嫌怨可不计较。后半段,说明王道衰微,自己功业未建,而又年迈力衰,身处累绁,不能自振。但在结尾,在悲怆失望之际,仍然雄劲有力,不失英雄本色。
诗之开首,就用“和氏璧”之典,说手中拿的这块美玉,原来出自荆山的璞石用以比喻卢谌才质之美。悬璧,用“悬黎”(美石名)做成的璧。平圆形而中间有孔的玉,称“璧”。荆山璆,春秋时楚人卞和在荆山得璞玉,即和氏璧”。璆(qiú求)即美玉。借以说明自己对卢之器重和钦佩。
接下去十二句列举姜尚、陈平、张良等历代名臣佐君兴国图霸的历史事例,说明自己也是尽臣节、忠朝廷,投身报国之人。
“惟被”二句是说,想起那太公吕望,从前只是渭水边的老翁。“太公望”,指姜尚。他年老钓鱼于渭水之滨,周文王姬昌出猎遇上了他,谈得十分契合,昌说:“吾太公望子久矣”,因号“太公望”。
“邓生”四句是说,汉代邓禹如何奋发有为,不辞千里去投奔刘秀;汉高祖用陈平计于白登脱险,又靠张良之谋逃过项羽杀机。邓生,指素与东汉光武帝亲善的邓禹,闻刘秀安抚河北,即由新野北渡黄河,追及刘秀于邺城。白登,山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东。曲逆,指陈平,他曾封曲逆侯。据《史记·陈丞相世家》有云:汉高祖曾被匈奴围困于白登,七日不得食,后用陈平奇计乃得脱险。留侯,指张良,他曾封为留侯。项羽曾于鸿门(今陕西临潼县东)宴请刘邦,羽之部下范增、项庄计谋于宴会中刺杀刘邦,幸赖张良事先结交项伯,使项庄不得下手,刘邦得以脱险。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典实之出处。作者以上述事例,借喻卢谌,以前也曾如此投奔自己,激励卢谌为国立功,并望出手相救。
“重耳”四句说,晋文公任用五贤而称霸,齐桓公以射钩者管仲为相,如果能帮助他俩成就霸业,何必计较他们是同党还是敌人。重耳,即晋文公。他在外逃亡时,曾有赵衰、狐偃、贾佗、先轸和魏犨等五位贤者辅助,帮他复国定霸。小白,即齐桓公。射钩,指管仲。他原佐小白之兄齐公子纠,后纠与小白争夺君位,管仲曾经射中小白之带钩。纠死后,小白为齐君,用管仲为相,使齐国成为诸侯盟主,是“五霸”之首。隆二伯,隆,兴隆;伯,同“霸”。即说,兴起齐桓、晋文二霸,内辅周室,外攘夷狄之功业。党,指五贤,他们都是重耳即位前之旧属。诗人之所以列举史事,意在说明自己希望与卢谌合作,共辅晋室,同建功业。
“中夜”二句,诗人说自己半夜里抚枕叹息,竟欲同姜尚诸人交游。“数子”,指太公望和管仲等这些人。
再以“吾衰”等十句,说明眼见王道衰微,晋室南迁,岁月飞逝,而自己年届岁暮,功业未建,报国壮志难成,流露了英雄失路的悲愤之情。
“吾衰”二句是说,吾早已年迈力衰,也像孔子那样长久不梦见周公了。这是用《论语》中的典实。它说:“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梦见周公。’”
“谁云”四句说,谁说孔圣人就能通达事理、乐天知命而无忧愁呢? 仲尼不是也为西狩获麟而感叹:“吾道穷矣”吗?“达节”,通达事理,不拘常节。《左传》成公十五年有云:“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知命句是用《周易·系辞》中的成句,即:“乐天知命故不忧”。宣尼,即孔子。这里用《春秋》“西狩获麟”故事,据载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麒麟),孔子闻之,以为此兽非时而出,因之“反袂拭面,涕沾袍”,叹曰:“吾道穷矣!”(见《春秋公羊传》)这意思是说,像孔子那样的圣人,也免不了要发愁生哀的,何况我们这些人哟!
“功业”四句是说,人生如浮云,日月飞逝,时不我待,而自己年岁已高,功业已经来不及建树了。(此处原诗因照顾韵脚而颠倒了句序)。
最后六句,回顾自己艰苦的战斗历程,深感人生坎坷,世途险恶,悲叹自己已从坚刚变成柔弱之人了。
先看“朱实”二句,说自身已届年暮之时,正如繁花秋实也为春秋劲风所摧落。陨,落也。素秋,即秋天。何以秋色曰白呢?《礼记·月令》云:“秋之时,其色尚白。”《文选·张华·励志诗》有句:“星火既夕,忽焉素秋。”李善注曰:“《尔雅》曰:‘秋为白藏,故云素秋’。”李周翰注曰:“西方色白,故曰素秋”。
再看“狭路”二句,说在路上惊了马,翻了车,摧折了车辕。华盖,指华丽车盖,这里泛指大车。骇驷,受惊之马。“驷”,用四匹马拉引的车子。辀(zhōu舟),车辕。
上述四句是说世途艰危和自己事业受挫。以下最后两句:感慨自己没想到经过千锤百炼的坚刚之物,如今竟变成了可以绕指的柔软之物了! 自嘲自己从一个身经百战之志士竟也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无用弱者。这是一种不得已的一个自嘲,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密友卢谌,以他为戒,不要走上这条“末路英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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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琨这首《重赠卢谌》,不仅在内容上,具有卓绝之识见、深远之寄托和执着热烈的爱国怜友之情,是一首难得的杰作,而且在艺术上也显得很突出。其主要特色有二:
一是善用比喻
全诗用喻之处很多,有的以物喻人,有的则以物比事,运用自如,既贴切入木,又摇曳多姿。比如,在诗之首,即用“悬璧”与“荆璆”,借以喻譬卢谌之才质兼美,且进一步暗示,此乃传国之大宝,也是国家之良材,语带双关。
又如,最后六句,出现了排比式的用喻。即以“素秋落英”、“劲风陨实”,借说人至暮年,已受不起任何打击;又用“华盖倾路”、“骇驷摧辀”来比喻自己正经历着险恶人生。最后,又用“百炼刚”与“绕指柔”的对立物象,来喻人之前后变化和猛士丧志的事实。
诗人这种精心经营的设譬用喻,不仅形象贴切,而且特别引人深思。正如张玉谷所说:“后六(句),忽叠四比(实为六比),比出了遭世多艰,士气固易摧折;再用钢金绕指,比出有志者亦复灰心,闵然竟止。语似自嘲,而意则讽卢,当早树功,勿沮丧也”(见《古诗赏析》)。
二是长于用典
引典人诗,原是古今诗人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用典效果好坏,往往取决于诗人用典技巧的高明与否。读了刘琨此诗,见其用典虽多,不厌其烦,反觉其妙。
《重赠卢谌》全诗三十句,前后共引入九个古事典实。由于作者谙于用典之术,引用恰当,各尽其长,并寓论于事,藏情于典,融主题于其中,因此,使诗歌不仅内蕴更加丰腴,思想更加深沉;同时,也让诗歌增添了更浓的艺术兴味,更加令人爱读。
作者写此诗时,正值国运维艰,自身罹难之际,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心理活动也甚为频繁,在有限的篇幅中,如果不借用易于引发联想的“典事”,则很难完全表达。有鉴于此,诗人在诗之开首,就连连用典,一下排出“和氏璧”、“姜公遇文王”、“邓禹奔刘”、“高祖赴鸿门宴”和“重耳用贤”,以及“管仲相齐”等六个典实,使古代一批名臣报国建功事迹,历历在目;同时,也使自己的仿效他们矢志不移的报国之壮心,表露无遗,殷殷可鉴。
接着,在篇中之处,作者又从《论语·述而》、《春秋公羊传》和《周易》中提出三个典故融入诗篇,表明自己作此“暮年之叹”,不是没有缘由的,而是有据可稽,有史可依。
是的,这样一来,诗人心中久已酝酿的种种思绪,如希望、失望、哀怨、愤怒,以及辩说等等复杂心态,都因典事的运用,而一一呈现于人们眼前。这似乎可以说,古代军事上的“以少胜多”战例于诗歌艺术上的运用,收到了意料不及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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