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诗经》·黍离》鉴赏
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二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一般都认为是东周大夫悲悼宗周复亡之作。其根据就是《毛诗小序》有此说法。关于本诗的来历,虽有《鲁诗》、《韩诗》各家不同的说法,经考证,还是《毛诗》说法比较有理。当然,今人也有不同看法,说它是一个流浪者抒发思乡之情的作品。我认为还是前说比较有据。西周幽王,残暴无道,犬戎攻破镐京(即宗周),杀死幽王。平王东迁洛邑,史称为“东周”。东周初年,有王朝大夫到了镐京,见到宗庙宫室均已毁坏,长满庄稼,不胜感慨,因而有了这首悲悼亡国之作。
此诗选自《国风·王风》。“王风”,即王域之民歌。当时的王域,就是指周成王时,由周公所建的新城,即西周东都。今河南洛阳市王城公园一带,就是王城故址。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建都于此。
* * * *
全诗分三章,也是用联章迭句的“复沓”形式写的。因此,只要详讲首章,其它二章也就容易读懂了。
先看第一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彼,犹今言那个地方。黍、稷,前者为粘性小米,后者为不粘之小米。一说,是指高粱。离离,可解为:排列成行的样子。也可析为:繁茂貌,或者结实累累。这二句是说,那田里的糜子整齐成行,那高粱绿苗长得郁郁葱葱。行,走路;迈,跨出。靡靡,迟缓样子。摇摇,心里恍惚不安,即忧苦不安。“摇”,乃“愮”之假借,《方言》:“愮,忧也。”这是说,当我经过旧地时,步子也放慢了,神情恍惚,心中忐忑不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是说,了解我的人,会说我因看到这种景象而忧愁;不了解我的人,却会责备我有什么留恋和贪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遥远。苍天,即青天。此何人哉,有不同的解释。宋人严粲《诗辑》云:“此颠覆者是何人乎”?一说,此指宗庙变禾黍这件事。这一句是说,遥远的苍天啊,是谁把它颠覆成这个样子呢?
这就是第一章的内容。它写了一个忧时伤今的人(或说周大夫),抒发了自己因景生情的感慨。先用眼前的黍稷起兴,接写行动,再写心境,进而直抒忧怀愁思。诗篇写来层次分明,情韵感人,诗意深沉。下边二章大体相似,很多句子是重复的。
第二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在这里,诗人又换上几个字:穗和如醉。穗:指高粱孕穗。从首章的抽苗,到本章的孕穗,再到末章的结实,反映了时序的变迁,也是庄稼的生长过程。如醉,据《毛传》:“醉于忧也”。是说心中愁闷之至了,有如醉酒一般难受。接着的“知我者,谓我心忧,……”等六句,是完全重复的,不必再解。
第三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这一章比上章又换了两个字:实、噎。实:果实。“噎”,气逆而不能呼吸。此言其愁极深而致气闷息闭。接下去的六句,同前章一样,是重复使用。
语译全诗——
一
地里小米长成列,高梁正在抽绿叶。
行过故地慢步走,神情恍惚心咀咒。
了解的说我心忧愁,不了解的说我有啥求?
遥远的苍天啊,这是何人干的哟!
二
地里糜子行行翠,高梁早已在孕穗。
走过故地步子慢,心中愁乱似酒醉。
了解我的说我在发愁,不了解的讲我有贪求?
上天啊上天,这是那个傢伙干的哟!
三
地里黄粟行接行,高粱穗子已熟黄;
走过故地跨小步,忧心忡忡闷得慌,
了解的说我发闷愁,不了解的问我有何求?
高高在上的皇天啊,到底是谁人干的哟!
* * * *
此诗全篇虽然采用联章迭句章法,重复字词较多,但在有限的几个词语的更换使用上,仍然表现得形象生动,且有某些变化。迭字的使用,比如离离、靡靡、摇摇、悠悠和如醉、如噎等等,都是匠心独运的。
这首诗值得探讨的重点问题,在于对此诗题旨的理解。由于诗歌本事的不同记载,引发了关于诗歌主题的争议。《鲁诗》说它只是“闵(悯)兄思亲”而已;《韩诗》说,伯奇弟弟寻找其兄不得而赋此诗。说的还是同一个意思:悯兄,是此诗之题旨所在。这与《诗序》所说的周大夫目睹故都荒废景象而抒发的深沉故国之思的“悯国说”,是有很大区别的。虽然从“悯兄”到“悯国”,只是一字之差,但却是思想境界的升华,是主题的深化。
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说过:“它是有名的故宫禾黍之悲,事实上怕就悲自己(旧家贵族)的破产”。其实,诗中三番两次地写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不正好说明忧伤者之所以忧愁,并不是仅仅从个人的贪求和留恋出发,而是站立得更高,看得更远,想得更深,是在忧伤西周王朝的覆亡。诗尾两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更以呼天抢地的激情壮怀进一步表达了诗人对西周的“昏君乱臣”祸国殃民行径的谴责。全诗的基调似乎比较悲凉低沉。但是,正是这种悲凉情调,加深了对故国怀念之情,并使诗歌感染力大大加强。这是因为,诗人的出发点比较高,着眼于周王朝的兴衰隆替,心怀祖国,而不是计较个人利害得失。基于这种认识,把《黍离》看成《诗经》中又一篇“爱国诗”,不无道理。虽然,诗中的爱国思想的表达方式,比较隐晦曲折(没有如《载驰》、《采薇》那样显豁),但是爱社稷,怀故国的思想,正是产生诗中那种无限感慨和无比忧思的基础。因此,随着联章迭句的反复吟咏,爱国的主题思想也就凸现了出来,从而使你确信无疑。
至于,说此诗乃“游子抒写离愁之辞”,可聊备一说。不过,对于写在一千多前的《诗序》的否定,况有更早的《左传》记载作佐证,看来还缺乏依据。因此,绝大多数研究者仍然沿用旧说,是完全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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