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谢灵运
客游倦水宿, 风潮难具论:
洲岛骤回合, 圻岸屡崩奔。
乘月听哀狖, 浥露馥芳荪。
春晚绿野秀, 岩高白云屯。
千念集日夜, 万感盈朝昏。
攀崖照石镜, 牵叶入松门。
三江事多往, 九派理空存。
灵物郄珍怪, 异人秘精魂。
金膏灭明光, 水碧缀流温。
徒作千里曲, 弦绝念弥敦。
〔彭蠡湖〕即江西鄱阳湖,其与长江交接的湖口在九江附近。〔石镜〕《水经·庐江水注》说,庐山东“有一圓石,悬崖明净,照见人影,晨光初散,则延耀入石,毫细必察”。〔松门〕山名,大约在江西都昌县南,靠近彭蠡湖口。李善注引顾野王《括地志》说,其地“东西四十里,青松遍于两岸。” 〔(lin)〕同“吝”。〔金膏〕河伯的仙药。〔水碧〕传说是可以使水温暖的一种宝玉。〔千里曲〕曲名,即《千里别鹤》。李善注稽康《琴赋》引蔡邕《琴操》说: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要他改娶,他就弹奏《别鹤操》抒发心中的不满,因为鹤一举千里,所以其曲又称《千里别鹤》。
这首诗可能是诗人赴临川内史任时船入彭蠡湖口所作。这时候,谢灵运在政治上备受猜忌,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或许是与这种险恶境遇有关,所以诗中时时流露出倦怠、感伤、遗憾、愤懑的忧郁情调。
“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二句语调平淡、懒散,真切传达出长时间乘船航行的人的厌倦和苦闷情绪。诗人说沿途经历过的疾风狂潮难于一一言说,很有点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的意思在里面。所以他只是抓住长江风浪景物的特点,对亲历的种种风潮概写一笔:“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诗人的船沿着浩浩大江逆流而上,江水奔腾而下,风高浪猛。每遇洲岛,只见浪潮急遽分流涌过窄段,然后立即汇合,激起朵朵旋涡。狂风携着巨浪一次次扑向险峻的江岸,浪花飞溅、涛声轰鸣,只见猛然倒退回来的江水又随着急流奔涌而去。在长江上航行,这样的浪潮见得实在太多了,而风平浪静的日子却难得碰上。所以诗人不肯一一具论风潮,却着意描绘了凄清幽寂的长江夜色和两岸的秀美风光。“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二句写风停浪息的春江月夜: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在江面上,水气空濛,波光粼粼。诗人披月独立船头,四顾茫然,一声声高猿长啸,凄异清绝,令人缠绵悱恻;在冷清清的月光下,晶莹的夜露滋润着江边的芳草,使馥郁的香气更加浓烈。在这里,诗人主要是借听觉和嗅觉写夜景,十分准确地把握了夜间视觉功能较弱的特点。这时候,诗人对周围的环境还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而天亮以后才能看清两岸“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的清丽景致。这两句诗历来为人称赏。夜里仅能听其声、闻其香的江岸,突然展现出一幅绿野清新秀丽、生机勃勃,而山峰高耸晴空,白云环绕的晚春景物图,顿觉意境高远,妙不可言。诗人以“绿野”和“白云”相映衬,使画面色调明快,更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恰如长江两岸的景物时时变化,诗人一生也尝尽了酸甜苦辣种种滋味。他日夜坐卧船中,随着朝暮之间江上风光的改换,不禁思绪连翩,千念万感萦绕心头。“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二句把景与情融为一体, 非常自然贴切,并无空发感慨之病。正因为有千念万感在胸中激荡,所以在船入彭蠡湖口之际,诗人舍舟登岸,“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希望在石镜中照见自我的本相,预见未知的命运;又希望徜徉于松门山的苍松翠柏之间,以青葱醉人的绿色涤除胸中的愁烦。登高望远,三江九派历历在目。传说大禹在彭蠡湖口疏三江,而上游则有湖、汉九水流入湖中。古人认为“三”、“九”等数字中含有深奥的玄理。但是古代记载中关于三江九派的事迹已成为过去,而今只能知道其中必定隐藏着某种玄理却难于探明究竟。因而他不禁慨叹:“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传说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中背负着八卦河图出现;又有神龟从洛水中背出有数至于九的洛书,而大禹则据此演成九类常道。这三江九派交汇的彭蠡湖中必多灵怪之物、神异之人,但他们却都吝惜其珍怪之相,秘藏其精神魂魄,再不肯出来揭明“三”“九”玄理,而让世人永远无法弄清楚自己的命运。灵物异人的金膏仙药不再发出光芒,水碧宝玉也不再使流水温暖,人们再也寻不见他们的踪迹。这正是天地幽闭其蕴真玄理的昏暗时代,贤人高士都纷纷归隐避乱,而诗人自己却仍然混迹于官场,未能及早抽身退隐。想到这一切,诗人在愁肠百结的情况下,弹奏起《千里别鹤》之曲,抒发对故乡亲人的怀恋之情。但眼前的现实是,尽管仕途中隐伏着无数危难祸患,而官身不自由的诗人却无法逃脱这一切,所以诗末叹息说:“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曲终之后,归思更深而忧念益甚,弹奏《千里曲》又有什么用呢!
清·黄子云《野鸿诗的》云:“康乐于汉魏外,别开蹊径,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当即此诗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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