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士禛
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雷塘〕在扬州北。唐平江南之后,改葬隋炀帝于此。至清,塘已湮没,变为农田。〔香魂〕指隋宫美女。〔迷楼〕在扬州西北,为隋炀帝所建。
这首词写于扬州推官任上,当时作者二十九岁。词前有序。序以散文形式描述了北郭风光、胜游情景以及作者往游所产生的感叹。词与序内容相同,而序涉猎面广,多为词所不能及者。因此,欲知词,须先知序;两者对读,自当更好。序稍长,摘要如下:
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陡岸起伏多态,竹木蓊郁,清流映带。人家多因水为园,亭榭溪塘,幽窈而明瑟……林木尽处,有桥宛然……桥四面皆人家荷塘……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帘白舫,络绎如织……顾而乐之。登桥而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谢冶城之语,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视昔,亦有然邪! 壬寅季夏之望,与箨庵、茶村、伯玑诸子,偶然漾舟,酒阑兴极,援笔成小词二章……嗟夫……后世……怀古凭吊者……如余今日,未可知也。
序中所谓“壬寅季夏之望”,即清康熙元年(1662)六月十五日。“小词二章”,此为第一章。
词一上来,就勾勒出一幅扬州风物图:青溪如带,蜿蜒向西北流去;红桥卧波,宛如垂虹下饮,又似丽人靓妆。登桥而望,扬州城郭,在绿杨掩映中,依稀可见。三句一气直下,将扬州风物,写得繁茂而美好,却又点明夏之将逝,繁茂中微带秋意。这种即兴而吟,自然天成,“语少意足,有无穷之趣”(洪迈《容斋随笔》)。
上片着重写扬州风物,下片承“扬州”,着重回忆历史陈迹。扬州,自古为繁华胜地,也是历史名城,所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姜夔《扬州慢》)是也。隋炀帝于此,造西苑,建迷楼,从大业元年至十二年(605—616),三次来游,舳舻接天,弦歌动地,何其盛也! 又何其奢也! 然而香风脂气,流连忘返,终被宇文化及所杀,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一千多年过去了,作者站在红桥之上,徘徊感叹:雷塘湮为农田,无迹可寻了! 香魂零落成泥,渺无踪影了! 所能见者,惟“淡烟芳草旧迷楼”而已! “何处是”,感叹含于问中;“使人愁”,感叹形诸字面;“旧迷楼”,感叹藏之句内。抒发方式不同,而触景生情、怀古凭吊者一也。结句不仅写出了扬州风物特有的轻柔婉丽,而且与前两句组合,勾起了人们感情上的迷离怅惘。回忆往事,驰骋想象,则隋炀帝骄淫专横、穷奢极欲的独夫兼昏君形象,便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作者来北郭,临青溪,登红桥,没有着实去写隋炀帝骄奢淫逸的史事,而是借景寄慨,使今古如斯的“淡烟芳草”,与瞬息即逝的富贵尊荣,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们从对比中,透过一层朦胧的感情薄膜,去体会他那今昔盛衰之感。不仅如此,其中还含有更深一层意思,那就是哀叹南明福王不思发愤图强,重振帝业,却沉溺声色,蹈隋炀帝之故辙。作者说他“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是“不能”吗?非“不能”也,是不敢也!清兵南下,扬州十日的大屠杀,血迹未干,血腥未消,这对一个具有爱国思想的人,能不义愤填膺吗? 然而面对清王朝的高压政策,谁又敢直说明言呢!尽管作者声称“不能自喻其故”,但从哀叹雷塘湮没、香魂零落、迷楼烟草等情节看,其用心还是可以捕捉到的。
这首词以“扬州”为中心,借自然风物,写人事沧桑,而在历史陈迹的感叹中,暗寓伤今之意,写得迷蒙深远,让读者去思而得之。格调虽有些清凄、低沉,但“青溪”、“红桥”、“绿杨”、“芳草”等词语的运用,又使画面闪动着生气、放射出色彩。这正是这首词“神韵”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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