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年明月何处看。
熙宁十年(1077),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的第一个中秋之夜,与弟弟子由相会,写下此诗。
前两句,描写中秋月的清明。诗人运用了烘云托月之法,先写暮云收尽,次写月光清寒,再写银河无声,几经铺垫之后,才请出明月玉盘,让它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中转动,给人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优美意境。写诗讲究炼字。“字者,眼也”(杨载《诗法家数》),前两句分别炼了“溢”字和“转”字。如果说“银汉无声”为静,那么“溢清寒”与“转玉盘”则为动。两句之中,有静有动,以动托静,十分传神。这种动静相宜的意境,谁能不觉得美呢?
短短两句写景诗,更是一幅月夜图。诗人给我们打开了这样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画卷的背景是中秋之夜,暮云早已悄悄散尽,无垠的天宇里溢泻着清淡的月光,给人以微微凉意,无声的银河在碧天的深处静躺着;画卷的近景是一轮晶莹的玉盘在含情脉脉地转动着。面对这幅碧空美、银河美,玉盘转动更美的月夜图,读者似乎也要进入这迷人的中秋之夜的佳境中了。
诗人用清寒形容月光的清凉,用无声点出银河的寂静,然后让一轮玉盘在深远的碧宇中运行,未免显得过于孤寂。假如二八深闺少女独自一个凭栏欣赏这月,写下这诗句,定会认为她有某种难言的“幽怨”要寄情于景了。然而,写这清丽诗句、赏这中秋之月的,明明是以豪放风格著称于词坛的苏轼,可见他的心境深处亦有要倾吐的某种幽情了。但又不能直吐,因为七绝之法讲究“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要在眼前景、口头语中寄寓“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沈德潜《说诗晬语》)。而从诗人“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慨叹中,的确让人微觉到他胸中似乎有什么忧思要吐。不然的话,为什么要担心“明月明年何处看”呢?这正是含而不露的妙笔。
原来,这最后两句含而不露的佳句中的确有着“弦外音味外味”。这一年的中秋,是苏轼与弟弟子由分别五年来的第一次会面。兄弟一见,共赏明月,本是赏心悦目之事,然而就苏轼来说,与弟弟分别多年,共赏中秋月的机会仅此一次而已。正如苏轼在第二年(1078)的中秋赏月时,发现弟弟已离开徐州,于是在赏月诗中写道:“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诗人自注道:“中秋有月,凡六年矣。惟去岁(1077)与子由会与此(徐州)。”其它五年呢?不要说兄弟未能团圆共赏中秋明月,就连苏轼自己的政治生涯也一直处在极不安定的环境之中。熙宁四年(1071),因上神宗书,论朝政得失,忤王安石变法而外调杭州通判任;熙宁七年(1074),又由杭州权知密州;熙宁九年(1077),任知徐州。这种频频调动,是他在政治上屡受压抑的结果。在宦海浮沉不定、人生飘浮难测、兄弟团圆机会难得的情况下,诗人发出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吟叹,真乃肺腑之言,意境尤为深远。
七绝讲究神韵,“切忌用刚笔,刚则不韵。即边塞之外,并须敛刚于柔”(施补华《岘佣说诗》),何况写中秋之月呢?正因为如此,诗人不用刚笔而用柔语。比如:“此生”之后继以“此夜”;“明月”之后继以“明年”,在低徊相续、一咏三叹中尽抒幽幽之情,凄凄之神,柔柔之韵,兄弟相会的难得和对前途渺茫的感慨,因而受到名家的青睐。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云:“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唯独“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四句皆好矣。”杨万里的评价是有眼力的,他评出了历代读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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