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孝迈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 者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湘春夜月》这词调,据万树《词律》说,别无作者,看来是黄孝迈自度之曲,内容正与调名切合。
上片以翠鸟哀啼起兴,引起思人的愁苦。“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清明将近,春光将老,正是游子思家、行人断魂的时候,这时传来禽鸟的声声悲鸣,更令人伤神。这是一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可惜啊,正象一声声清婉哀切的歌吟,却都在黄昏的空中消散了,又有谁听见,又有谁知道其中的感情呢?这是第二层。“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满腔幽恨,向谁低声倾诉呢? 向柳花诉说吗? 那随风轻舞的颠狂柳絮,秉性轻薄,它哪里懂得深沉的伤春之情呢?这是第三层。以上三层,纯用拟人法,亦兴亦比,其格调也正象翠禽啼声一样悲切婉转。终于,从禽鸟的悲歌中,逼出了作者自己的愁苦:“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翠鸟的歌声无人理解,而我离家独处楚乡(此处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胸中塞满了缕缕柔情、拳拳别意,又有谁来安慰呢? 读至此,就无怪乎这异乡游子从翠鸟的鸣叫声中,听出了寂寞无侣的悲哀。而“柔情别绪,谁与温存”八字,已经隐隐地逗出了所思念之人来。
下片,从傍晚转入夜间。入夜,连鸟声也消歇了,只剩下“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借酒浇愁,然而酒尽樽空,愁终难消!樽中余沥残存,象人对人饮泣。窗外的青山,默默地站立着,仿佛也在助人悲哀。一钩残月,正照在门前,似乎也在暗示不能团圆的哀怨!自己是如此孤苦伶仃,而对方呢?“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翠玉楼”,是楼的美称,应指女子所居处。她独居高楼,同样地寂寞孤单,日日盼望着他的归来,所见者只有湘江中的春水碧波,摇荡白云的倒影而已。“惟是有”,从虚处着力,强调除此而外,一无所有了。此句类似南朝乐府《西洲曲》“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的意境,也使人想起李清照所写的“惟有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而“湘水”“湘云”的特定景色,又带上《楚辞·湘君》、《湘夫人》中特有的缠绵思念的情味。写到这里,词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含蓄曲折的低诉一变而为大声疾呼的直抒胸臆:“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桃根:王献之妾桃叶的妹妹。这里指作者的恋人。)天地悠悠无穷,人生却象梦一样短暂!那位心心相印的人,何时能够重见呢?相思难断,欲见不能,这感情上的折磨,真叫人受不了啊:“者次第、算人间没有并刀,难剪心上愁痕。”(者次第:意为这许多情况。)浮生若梦,青春难再,一别经年,后会难期,这一切的一切,真是“遍人间烦恼填胸臆”,只怕世上找不到那样锋利的并州剪刀,能剪断我心中的愁闷啊!
此词深得移情及物之妙。翠禽、空樽、青山、残月、湘水、湘云,无不注入自己的感情,组成凄清的意境。“空樽夜泣”,语颇奇,空樽犹泣,人的悲咽可想而知了。“青山不语”,从王禹偁诗“数峰无语立斜阳”化出,用在这里恰到好处,似乎恨其漠不关心,又似乎怜其黯然同情,仿佛它本该解语,而此时竟为之沉默不言。“残月当门”似无意,又似有意,都令人玩索不尽。在结构上,这首词针线绵密,处处勾连,也值得称道。“清明”与“残春”相关,“黄昏”与“残月”相联。“楚乡旅宿”与“湘水”“湘云”互相呼应,“翠禽”“清歌”与“青山不语”前后映衬。更以“消魂”起,以“愁痕”结,首尾相顾。
麦孺博评此词云:“时事日非,无可与语,感喟遥深。”(《艺蘅馆词选》)认为此词有所寄托,此说可思。作者是南宋后期人,我们玩味“一片清歌,付与黄昏”,“柳花轻薄,不解伤春”,“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等语,在那无可告语的深沉哀苦中,是可能寄托着山河破碎,盛事已去,国事难问的悲愤的。此种寄托,往往是“意藏于内”,迷离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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