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三梦
元 稹①
平生每相梦，不省两相知。
况乃幽明隔，梦魂徒尔为②。
情知梦无益，非梦见何期？
今夕亦何夕？梦君想见时。
依稀旧妆服，晻淡昔容仪。
不道间生死，但言将别离。
分张碎针线，叠故屏帷③。
抚稚再三嘱，泪珠千万垂。
嘱云唯此女，自叹总无儿。
尚念娇且④，未禁寒与饥。
君复不憘事，奉身犹脱遗⑤。
况有官束缚，安能长顾私？
他人生间别，婢仆多谩欺。
君在或有托，出门当付谁？
言罢泣幽噎，我亦涕淋漓。
惊悲忽然悟，坐卧若狂痴。
月影半床黑，虫声幽草移。
心魂生次第，梦觉久自疑。
寂默深想象，泪下如流澌。
百年已永诀，一梦何太悲！
悲君所娇女，弃置不我随。
长安远于日，山川云间之。
纵我生羽翼，网罗生絷维⑥。
今宵泪零落，半为生别滋。
感君下泉魄，动我临川思。
一水不可越，黄泉况无涯。
此怀何由极？此梦何由追？
坐见天欲曙，江风吟树枝。
古原三丈穴，深葬一枝琼。
崩剥山门坏，烟绵坟草生。
久依荒陇坐，却望远村行。
惊觉满床月，风波江上声。
君骨久为土，我心长似灰。
百年何处尽？三夜梦中来。
逝水良已矣，行云安在哉？
坐看朝日出，众鸟双徘徊。
【注释】
①元稹：见《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②“况乃”二句：意谓二人已阴阳永隔，梦见有什么用呢？
③（zhě）叠：折叠。同“褶”。
④（ái）：憨痴。
⑤憘（xǐ）：同喜。奉身：献身、尽职。脱遗：舍弃，犹置身事外。
⑥絷维：束缚。
【诗本事】
诗人贬谪江陵时因梦见亡妻而作。
【赏评】
写梦诗中，这几首是感人至深的。第一首中诗人激切伤痛之情令人有如耳听目见。作为叙事长诗，转折自然恳切，末尾结得也好，给人悲风不去之感。第二首情绪稍平，是诗人梦见旧坟残破，惊醒见满床月色，只听得江上风波之声，也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第三首声情沉痛，“百年何处尽”，真令人惨然。颈联说妻子如流水逝去，已无可奈何了；留下自己如行云无根，该何去何从？由此彻夜悲坐不眠，直到朝日升起，众鸟双双徘徊，有如安慰。三首诗皆肺腑中掏出，令人不忍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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