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半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748—约800),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济县)人。他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屡举进士不第,宰相元载赏识他的文学才能,得补阌乡尉。后在河中任元帅府判官,官至检校户部郎中。安史之乱发生时,曾客居鄱阳避乱。卢纶诗多为送别酬答之作,也有一些写景诗和边塞诗。他的诗写景物色泽鲜明,许多诗中不乏雄放之情。
本诗题下原有卢纶自注: “至德中作。” “至德”是唐肃宗年号(756—758)。可见卢纶是避安史之乱的南行途中写了这首诗。诗人行舟江上,见天色将晚,就在鄂州停泊,趁着晚晴,可以望见汉阳城景况,计算行程,明日乘船半天可以到达。舟行愈远,愁思愈重,日夜不能入睡:白天江面风平浪静,看船上的客商悠闲而睡,夜间听船家闲话,可以微感江潮涨起。此去三湘之地,秋色日深,将使流亡人的稀疏鬓发更显稀疏;而流亡愈远,遥念家乡万里,只有托归心于高天明月。几年的战乱生活已使国运衰败,自己往日的功业也随之化为乌有,更不堪消受的是至今战事未息,夜宿江边犹能听到战鼓咚咚,令人心碎。这首诗写心情精致入微,可辨秋毫,绘景况咫尺万里,连成一片,更有个人愁苦与社会危亡紧密交织,使形象的感染力愈加强烈。诗中的“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与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祁的“绿杨烟外晓塞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等等,一向为诗评家所极力称道,誉为千古写景的名句。
卢纶家居山西永济,早年避安史之乱,客居鄱阳,后为河中元帅府判官,他对战乱生活是体会尤深的。这首诗是写在战乱生活当中。诗中充满了思归厌战的情绪。唐肃宗至德年间诗人离家南下,乘船停泊在湖北的武昌。船行一日,为寻一个合适的停泊处,并没有等天黑就抛了锚。颔联两句描述的是自己日夜所见所感。这时诗人是一个抛家弃业的逃难者,对于家国身世的忧虑,使他昼夜无眠。事实是如此,他却并不这样直说,象元稹写的“唯将终夜常开眼”之句,而是写为“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这里的主语不是“估客”和“舟人”,是被省略了的诗人自己。完全的意思乃是:白日船行江上,我看那些商贾昼眠,由于自己心事萦绕,毫无睡意,连江水的静流都可以感知;月夜里停泊江岸,我听舱中船家闲话,更生旅夜的寂寥,这时连船随潮起的微动都能感觉出来。正是由于这样的描写,情绪中的倾向与形象融成一体,使人几乎不能觉察作者的意向,以为作者是客观冷静地直观两幅生活画面。其实,这一联名句的独创之处,主要在诗人把十分强烈的情绪,用形象隐蔽得无影无踪,而一当你察觉到其中的意向,就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寂苦不断地向你袭来,你这时就再不能把这一联诗句只看成是写景了。
如果把这一联的首句的主语认定是“估客”,在逻辑上也说不通,并且会使一联佳句成为游离于诗情主调之外的多余物。因为处于主格地位的“估客”,他倒是可以“昼眠”的;但既已进入了睡乡,他又怎“知”浪静与浪动?假如说这是写估客的梦乡所感,这不仅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是与主题不发生关系的,忘记了诗人是自身处于寂寞愁苦的旅途之中;他的诗情离不开他的经验。诗人不能超经验写诗,而欣赏中只有把握了诗人的经验,也才更能集中地体会他的诗意。
只有象我们上面说的这样理解颔联两句,才能使诗的颔、颈两联连贯起来。在已经行过的路上,诗人因为感伤战乱,日夜无眠;想到前去鄱阳路中所要经历的流入洞庭湖的资湘、蒸湘、沅湘一带,这里有舜的妃子娥皇、女英寻找南巡的舜不遇,死后变成湘水女神的伤心传说;有屈原放逐流亡到此的许多记载,当此羁旅秋风,月明江上,不禁更增愁意。诗人预想前路上等待自己的将只有催衰双鬓的秋色,而何年得以回归又毫无指望,此时只有“远望可以当归”了。到此,自然准备了颈联两句诗的经验条件,而写出“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则是随感遇而形成的自然叹咏,这样的诗情只能属于有此特殊经历者,这样的工巧而富于表情的诗句,理当出自有独创性的诗人的笔下。
这首诗的末联也写得极为成功。律诗的中间四句要求对仗,一般人写起来只好在原地迂回深化,把笔力集中在自由舒展的结联二句,但是在最后的两句中既要收结全诗,又要加深诗意,却是非常难的,这就是人们很少在律诗的末联中发现更多名句的原因所在。杜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刘长卿的“今日龙钟人共老,愧君犹遣慎风波”;元稹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末联名句,在他们的各自诗集中,也是不甚多见的。卢纶这首诗中的末联两句,在唐诗中也是独辟境界的名句。从其在全诗中的地位来看,这两句把战乱中孤帆漂泊的流亡者的愁苦心情作了一个有力的归结,同时又写出了经历中的空前情境: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诗人表明,流亡到此前的经验感受,已经足以使人苦难不堪了,自家的产业,自身的功业,随着盛唐国运的衰落,都已被军阀叛乱的征战席卷而尽;可是流落到此,依然是战氛犹在,竟在深夜的月明江上听到军中敲起的战鼓声声。由于这个声音在诗人的经验中,是国破、家亡、身飘、业尽的痛苦伴随物,所以听到此声音,就会引起无数惨痛的联想,更兼此次的漂泊未得归宿,就更不堪再听到这种令人心碎的声音了!卢纶把诗情、诗艺引到了一个独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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