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进士出身,是北宋著名词人,历来被推为“婉约派”的代表作家。秦观在宋哲宗元祐年间做过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他是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俱出于苏轼门下,故称)之一,当时被视为“元祐党人”,政治上屡受打击,被贬去多处,最后贬至广西简州、广东雷州。宋徽宗即位后被放还,死于回归的路上。苏轼听说他死于道路上,惋惜地说:“世岂复有斯人乎?”秦观的词不少都反映了他的身世之感,抒发了失意的痛苦,有的是追恋情场生活,抒写离情别绪。苏轼并不赞成他向柳七的方向发展。秦观的词轻婉秀丽,气格不高,但在宋词中是很有独特性的。
《满庭芳》是秦观的代表作,曾因此词被人送号“山抹微云秦学士”。据宋人严有翼《艺苑雌黄》记述,秦观客居会稽,一日在席间遇见一名歌妓,此后眷眷不能忘情,加上此时作者已三十一岁,诗文虽有相当声誉,但在仕途尚一无所就,于是把情爱的分别与仕途的茫然杂合一起,抒发了双重慨叹。词里写的是秋日傍晚的送别。山头上一抹轻云,衰草连天,在岸上与所爱的人分别,想起当初的相识情景,非常伤感,此刻看夕阳落处,寒鸦远飞,流水萦绕孤村,好象不愿流去。心情更不堪忍受的是解赠香囊,最终分手,在风月场中空留薄情的名声,自己虽然泪湿襟袖,也不知何日相见。船开了,送行人已回城内,自己的心也好像留在了城里,船愈行愈远,高城已经看不见了,瞻望处唯见黄昏灯火一片。
秦观这首词情浓意切,风格清丽,语言精妙,词中的用字很能体现出这种特点。许多文字到了秦观的手里,有了特殊的活力,又不显得费力。云是飘浮的气体,到了本词中,成了流质的涂抹剂,奇在一“抹”,竟能被抹在山上;草本来长在地上,秋天枯败后,被风卷起,飘摇空中,但到了本词中,草也有了黏着性,黏在天幕上不下来。分离时,泪水沾襟湿袖,为此后相见无期而悲哭,因而这泪水流多少也是无助今后之早日重逢的,对此情势,秦观用了惊人妙语: “襟袖上空惹啼痕”。一个“惹”字,把流泪的责任归给了襟袖的招惹,以示流泪人心中的清醒,并以此宽慰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对离别人。作为词家的才情,秦观有他的独特难得之处。张炎说他的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词源》)
秦观在本词中,每片的最后都有瞻望,他都没有望见他所要望的对象,但他却能化无为有,使不是为是,造成了所望物的对象存在。上片的末尾要望的是以“蓬莱旧事”为中心的伤心往事,这只能是回首茫茫,如观烟霭。他望不见这时间过去、空间已变的往事,他留下了一个表心境存在的“主观镜头”: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这景象是眼下的景物,本不是“蓬莱旧事”,但它的凄清与孤寂,却正是成空往事的变象化,情韵相联,是神情的象征存在。下片的末尾是送别开船后向城中望送自己的那位女子,当然是看不到了,这个“无”也教秦观变成了“有”: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也是电影中的“主观镜头”,——不是观众看见的,是此时镜头中的人自己所看到的。他望呵,眼睛差不多使视线拐弯,并且穿透障碍物,但是时近黄昏,船去愈远,除了高城与万家灯火,再也不能看到什么了,他的心已经留在了“伤情处”,而那望中的高城、灯火、黄昏,正是能够永远留在记忆中,并且与所怀之人联系在一起的深刻印象。法国的现代作家萨特在说到艺术的表现时说: “用一句话来表达四句话的意思总比用一句话来表达一句话的意思要困难一些”。他举《红与黑》中于连离开维立叶尔时对于城里教堂的钟楼“总不断地回过头去看”为例,说明这就是一举多得的成功:司汤达“他在简单地告诉我们他的人物在做什么事情的同时,也把于连感受到的,以及德·瑞那夫人感受到的等等,都告诉我们了。” (萨特: 《七十岁自画像》, 《萨特研究》56页)秦观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早就先于司汤达,取得了萨特所赞扬的艺术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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