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骆宾王(生卒年不详),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是初唐著名的文学家,属“初唐四杰”之一。初为道士,唐高宗上元、仪凤年间曾任武功、长安二县主簿,后升侍御史,武后时得罪入狱,贬临海(今浙江天台)丞。骆宾王这时弃官而去,正逢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后,骆为府属,为徐敬业作讨武则天檄,传布天下。徐敬业起兵失败,骆宾王亦亡命不知所终,传说曾于杭州西湖灵隐寺出家。
骆宾王任侍御史时武则天即位,数次上疏言事,因而获罪入狱,但当朝囚禁他的罪名是以前为主簿时贪赃,可见是一种藉故报复。骆宾王在狱中耿耿不平,深感人世的道昏俗暗,痛惜自己无力匡正,但又有不能忍受的激愤,此境此情中闻秋蝉鸣叫,敬其清高,哀其飘零,写了借蝉以自表自怜的咏蝉诗。诗前有长序,说自己在狱中听到墙西古槐上, “每至夕照低阴”,秋蝉则凄切鸣叫,说不清是自己的心情不同于从前,还是蝉声特别悲切,总是特别让人感到共鸣。他这时以蝉为对象,用自己的心情与素志,对之加以感受、思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它“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贞。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于是诗人“情沿物应”,写下了同调相敬、同命相怜的咏蝉绝唱。这首诗前四句是写自己在狱中闻蝉声而悲叹,后四句是以蝉喻自己:秋露浓重,有翅难飞往高远;秋风时起,有响轻易被淹没。这里寄寓的是愤世嫉俗的满怀慷慨。人们从这种对当朝的绝望绝意中,多少已经看到了后来讨武檄文的蓄意开端。
这首诗把环境与心境、外物与自身同一地加以描写,实现了艺术创作审美的外在对象的人化,人的自身特点的对象化。本来秋风一动蝉先觉,不管有没有人坐牢,有没有人哀愁,它都是要叫的,并且叫声属于凄切之调。但蝉及其叫声,对于人的审美活动来说是客体对象,其美感价值和社会意义,取决于审美主体的人,即诗中的“客”,而此景中的“客”,正是蝉的最好知音者。因为这是在一个凉秋初临的季节,作者又是被诬陷坐牢,想过去也不是没有饮过“高秋之坠露”,吟过“乔树之微风”,但今日却是“哀弱羽之飘零”, “悯余声之寂寞”,预想前途,仍感到自身象螳螂脚下的秋蝉, “怯危机之未安”。这时听蝉鸣,怎能不引发人的特殊敏感?这正是“南冠客思侵”的深意所在。这样的起联,把境与情、物与身,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并引发起一个新的审美境界。
骆宾王写蝉比喻自己,觉得自己虽然有蝉那样的高洁、脱俗、候时、应节、明视、保真、韵姿、清品,但毕竟还是蝉在树上,己陷狱中,而且还是带着未老先衰的白发愁坐秋牢,何况蝉鸣有自己知音相赏,而自己的白头愁苦又有何慰藉呢?这时诗人用视听感觉窥蝉,对此,他发现这里有极为令人恨惭的大不同!于是一反常笔的两句好诗出现了:“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这时诗人的心里该有多少深藏之意要说给蝉,说给自己,说给那一切没有回响的所见之物。蝉身披黑色的翅膀,象美女梳妆之“玄鬓”,在高树上按自己的心意在感时吟唱,这对于骆宾王来说,好象是一种不堪忍受的刺激,因为人最容易发现和自身完全相同或完全不同的对象物,而就蝉的“玄鬓”来说,与自己的“白头”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诗人从对立物的观照中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最令人伤情的存在,身陷异乡牢狱,本来已是愁苦不堪,而在不堪愁苦的生活中竟至迅速地白头老去,此时树上的鸣蝉还特别用它的可以矜夸的“玄鬓”,来对应我的“白头”,这将会置牢中的白发愁囚于何种情地!骆宾王出于特有的情境,抖动诗才,对无情之物附丽浓烈的审美情意,写得这样生动感人,真不愧是唐代诗人之“杰”。
在诗中,当诗人把笔锋由感蝉而转入咏蝉后,在笔法变成了咏物与寓言的结合,咏物,有物的真切的特点,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这是非蝉而无的特性;寓言,有诗人自己仕途际遇的含蓄写照,完全是实际经验的诗化。诗人写此诗是为了“贻诸知己”, “取代幽忧”,也就是昭告世人,向社会表达辩诬之心。但有人知音——象自己对于蝉那样的知音和敬重吗?至今这仍是没有验证的事情,因此,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不过是借说无人信蝉的高洁,来抒写自己知音难遇的悲愤。深重的不平之愤,隐喻得如此之深,非有高度诗才难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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