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这阕《如梦令》,毛氏汲古阁本题作《有寄》,傅榦本调下注云:“寄黄州杨使君二首,公时在翰苑。”当是元祐元年(1086)九月以后,元祐四年三月以前,苏轼在京城官翰林学士期间所作。
苏轼在“乌台诗案”后,被贬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自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黄州,至元丰七年四月离去,在黄州住了四年零两个月。在此期间,他一方面在州城东门外垦辟了故营地数十亩,命名为东坡,躬耕其中;一方面狎渔樵之侣,穷山水之胜,乐其土风,生活颇为惬意。因此,他对黄州,特别对东坡,感情深厚,在量移汝州时的《别黄州》诗中说“桑下岂无三宿恋”,在《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诗中说“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在《满庭芳》词中说“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在京城官翰林学士期间,虽受重视,但既与司马光等在一些政治措施上议论不合,又遭程颐等竭力排挤,心情并不舒畅,因此一再表示厌倦京官生涯,不时浮起归耕念头。如在诗里说:“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送钱穆父出守越州绝句二首》其二),“我亦江海人,市朝非所安”(《送曹辅赴闽漕》),“如君尚出麾,顾我宜耕垄。告归谢先手,求去悔不勇”(《送周正孺知东川》);还在词里说:“须信人生如寄”(《西江月》),“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如梦令》)。这阕《如梦令》,抒写怀念黄州之情,表现归耕东坡之意,正是苏轼上述两个时期的特定生活及由此产生的特定心理状态的反映和流露。
全词分为三层。首二句“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是第一层。它以明快的语言,交代他在“玉堂(翰林院)深处”,向黄州东坡表达思念之情,引起下文。这两句的语气,十分亲切,甚类杜甫《赠别何邕》的“五陵花满眼,传语故乡春”。在苏轼心目中,黄州东坡,俨然是他的第二故乡,所以思念之情才如此殷切。
次二句“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是第二层。它是“传语”的内容,是苏轼对别后黄州东坡的冷清荒凉景象的揣想。为了避免平直,故先设一问。有此一问,便摇曳生姿,并起到了让读者注意下句的作用。“雪压小桥无路”,仍承上句带有问意,似乎是说:别后有没有人来?是雪压住了小桥,路不通吗?以景语曲折表达之,既富于形象性,又深得“婉”字之妙。雪压住了小桥,无路可通,就没有谁来;如果不是,就会有谁来。是与否之间,都表现了对别后黄州东坡的无限关心,也体现了“人在玉堂深处”遥想的情景。
末三句“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是第三层。它紧承上意,亦是“传语”的内容,表达归耕东坡的意愿。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田园将芜胡不归!”苏轼在这里的思绪是:东坡可耕胡不归!“归去,归去”,直抒胸臆,是愿望,是决定,是决心。“江上一犁春雨”,是说春雨喜降,恰宜犁地春耕,补充要急于“归去”的理由,说明“归去”的打算。“一犁春雨”四字,使人自然地想起他所作《江城子》词“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的意境。宋人俞成在《萤雪丛说》卷上《诗随景物下语》条,将此写农耕的“一犁春雨”,与写渔父的“一蓑烟雨”、写舟子的“一篙春水”等,并称为“皆曲尽形容之妙”。妙在哪里呢?妙在捕捉住了雨后春耕的特殊景象,妙在饱和着轻快的情感。
清人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这阕《如梦令》,便是苏轼的韶秀之作,像山间的一湾清溪,像西天的一抹晚霞,淡雅自然,无一字雕刻,无一语奇险,无毫厘粗豪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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