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清池不受暑,幽讨起予病。
长安车辙边,有此荷万柄。
是身唯可懒,共寄无尽兴。
鱼游水底凉,鸟语林间静。
谈余日亭午,树影一时正。
清风不负客,意重百金赠。
聊将两鬓蓬,起照千丈镜。
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
梁王今何许?柳色几衰盛。
人生行乐耳,诗律已其剩。
邂逅一尊酒,他年五君吟。
重期踏月来,夜半啸烟艇。
这是陈与义在宣和五年(1123)居官尚符玺时,与友人集葆真池上所作的酬答诗。酬答诗临时命题、限韵,一般说来,写诗者往往敷衍成章,缺乏真情实感,故佳作不多。此诗却是写景抒情,古朴淳厚,用典虽多,仍然自然流畅,情景交融。洪迈《容斋四笔》卷十四记载说,当陈与义此诗写成“出示座上,皆诧为擅场,京师无人不传写”。
此诗开头六句说明写诗的因由。炎炎夏日,何处清凉? 在长安(指京城东京)车马辐辏、人烟稠密的地方却有一个绝好的去处,那里一池碧水不受暑热侵袭,还有万柄绿荷,显得凉爽适人。于是与友人同游,赋诗作乐。他原本身体不适,出游时病倒有了起色,于是与友人唱和,共寄无尽雅兴。接着一段从“鱼游水底凉”起,“小立待其定”止,写湖上风光。其中有鱼游、鸟鸣,清风徐吹,还有人的活动,写得缤纷错落。“鱼游水底凉”四句,历来被称为写景中的高品,显示出诗人观察细密、造语工致。“鱼游水底凉”,谓人在岸上能看到水底鱼的游翔,则池水之清澈可以想见。此句又与下面“起照千丈镜”相呼应。“鸟语林间静”,脱胎于南朝梁人王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句,但其意翻新,犹如己出,十分妥帖。“谈余日亭午”二句,极写朋友间因意气相得,谈兴很浓,不觉树影已与树垂直,到了正午时分了。上下二联,写出了人和鸟、鱼各得其所的安静恬适的环境。接着六句写人的活动及诗人的感慨。据《陈与义外集》本诗“清风不负客”下有注云: “先生将罢尚符玺日,题其亭,故有是语。”那么这六句是有所为而发的了。“清风”不仅是人格化了的自然物,也可指志趣相投的同游者,“微波喜摇人”的微波便是谗毁的微言,而“小立待其定”,则含有稍加等待,让微言不攻自破的意思。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庄子·渔父》:(渔父)“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诗人借孔子以自喻,表露了自尊自信的情怀。但这六句又是紧接上面的写景述游,情寓于景,不露痕迹,浑然一体。
最后一段,诗人更大发感慨。葆真池畔的垂柳几度盛衰,创建此池的梁王(指魏惠王,惠王三十一年徙都大梁,即北宋时的东京),如今又安在哉? 贵如帝王尚且如此,何况我辈? 世间的倾轧实无意义,人生贵在及时行乐,赋诗填词也不过是行乐余事。今日相聚机会难得,我们还是开怀畅饮吧,或许他日会有人为我们五人的相会写一首新的五君吟呢。(南朝宋颜延之曾作《五君吟》,五君指魏晋之际的高士——嵇康、向秀、刘伶、阮籍、阮咸)诗人还期待着与诸君重游,夜半乘舟泛波,仰空长啸。这时他已摆脱了心中的种种烦恼,而以高士自期,力求旷达自怡了。
陈与义的诗写得平易自然,南宋人胡穉评道:“故公之诗,势如川流,滔滔汩汩,靡然东注,非激石而旋,束峡而逸,则静正平易之态常自若也。”可谓确论。
自崇宁以来,时相不许士大夫读史作诗,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本意但欲崇尚经学,痛沮诗赋耳。于是庠序之间,以诗为讳。政和后,稍复为之,而陈去非遂以《墨梅》绝句擢置馆阁。尝以夏日偕五同舍集葆真宫池上避暑,取“绿阴生昼静”分韵赋诗,陈得“静”字。其词曰:……诗成出示座上,皆诧为擅场。朱新仲时亲见之,示京师无人不传写也。(洪迈《容斋四笔》卷十四)
京师葆真宫垂杨映治,有山林之趣。陈去非将罢尚符玺日,题其池亭云: “聊将两鬓蓬,起照千丈镜。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盖有深意寓也。(蔡正孙《诗林广记》卷四引《诗说隽永》)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入皆传写。然“清水不受暑”,“夜半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
陈简斋《池上避暑》诗……词意新峭可喜,虽西江风格,而能药俗。(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九)
宋人罕学夷、柳者,有之,必简斋为最。樊榭五古,专祈向此种。(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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