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欲尽五月来,峡中水涨何雄哉!
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
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舵师心胆破。
人人阴拱待势衰,谁敢轻行犯奇祸!
一朝时去不自由,山腹空有沙痕留。
君不见陆子岁暮来夔州,瞿塘峡水平如油。
这是一首用笔灵动的山水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四十六岁的陆游在家乡山阴闲居了四年之后,被朝廷重新起用,派往夔州(今四川奉节)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通判小官。于是,诗人踏上了入蜀的漫漫长途。此后的八年,是他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这首诗是他抵达夔州的前一天——十月二十六日经过瞿塘峡时所作。诗题中的“瞿塘”,即瞿塘峡。它西起夔州,东至巫山大溪,长约八公里,在长江三峡中水流最为湍急,山形最为险峻。纵观全诗,作者以虚实相间的笔法,绘声绘色地刻划了传闻之景和眼见之景,既表现了瞿塘峡固有的险峻,也展示了它罕有的平静。这也就是说,在作者笔下,瞿塘峡的性格是一个复杂的多棱体。世人只称许其阳刚之美,而忽略其阴柔之美,全因未曾亲临其境,识得瞿塘真面目。或许,这正是作者所要昭示给我们的东西。
诗的前八句以夸张之笔,写传闻之景,着力表现瞿塘峡的险峻。“四月欲尽五月来”,点明季节正值春夏之交。“峡中水涨何雄哉”,见出无限赞叹之意。春去夏来,江水上涨,峡中水势更为雄壮。“何雄哉”,三字故作惊叹之语,以逗发读者对瞿塘峡的神往。“浪花”二句分别由浪花、滩石入手,具体显现瞿塘峡的雄壮和险峻。“暑路雪”,形容浪花溅射,犹如暑天飞雪,令人惊奇; “晴天雷”,比况滩石翻滚,好似晴天打雷,令人骇异。一言以蔽之:峡中的浪花和滩石都是不同寻常、鲜得一见的景观。“千艘”以下四句变正面描绘为侧面烘托,通过船工的畏缩和惊惧,极写瞿塘峡的险峻形势,进一步申足题意。这里,“艘”、“舸”,都是船的别称。“千艘万舸”,夸言船多。“篙工舵师”,皆指船工。“人人阴拱”,是说船工们个个私下里拱抱着双手默默祈祷。是啊,面对着高飞的浪花和怒转的滩石,想到随之而来的覆舟或摧舟的危险,船工们怎敢冒昧航行,招来灭顶之灾? “心胆破”三字点出船工们在这危急时刻,不仅魂魄飞散,而且心胆破裂,恐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久在风浪中讨生涯的船工尚且如此,未历风险的一般乘客的惊惶,更不待言。为了安全渡过这“鬼门关”,不愿轻生的船工只有拱手祷祝,等待水势逐渐减缓。这该是怎样一个战战兢兢的缓慢过程啊! 读着这波澜横生、撼人心魄的诗句,我们简直和船工一样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并且不期然而然地产生一个结论:天下之险阻,莫此为甚! 这正是作者所预期的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
诗的后四句以纪实之笔,写眼见之景,着力表现瞿塘峡的平静。“一朝”二句承上启下。“时去”,指季节更易。到了落水的秋冬季节,峡中的江水便身不由己地减缓其势。可是还心有不甘地在山腹中的沙滩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告诉世人自己曾有过怎样威武雄壮的黄金时期。这中间,岂不包含着自然规律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道理? “君不见”二句描述作者秋冬之际经由瞿塘峡时所亲眼见到的情景。“陆子”,作者自称;“平如油”,极言峡水纤纹不起,油光可鉴。这少有的娇柔之美恰与春夏之时的刚健之美形成鲜明的对照。但作者的本意并不是要遵从“眼见为实,耳闻为虚”的古训,以前者否定后者,而是想让它们互为补充,构成瞿塘峡的整体性格,使读者摆脱对瞿塘峡的简单化、机械化、片面化的认识,在折服于其固有的险峻的同时,也欣羡于其罕有的平静。
作为七言歌行体,这首诗除了明显带有歌行体“放情长言”、“步骤驰骋”、一气旋折的特点外,还运用了夸张、比喻、烘托等多种艺术手法。而就诗的总体布局看,作者善于将虚写与实写结合起来:前八句写传闻之景,是虚;后四句写眼见之景,是实。但虚者未必尽虚,实者也未必尽实。前八句虽多虚拟,“峡中水涨”、“浪花高飞”云云却是实情;后四句虽多实情,“沙痕留”、“平如油”云云亦有虚拟成分。这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笔法,不仅大大增加了诗的艺术张力,而且可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因此,它也是这首诗的一个重要特色。
人人有此恨,人人有此险,只写不到,正坐着力。( 〔清〕吴焯《批校剑南诗稿》卷二)
“浪花”二句似杜。(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
上一篇:《相州古瓦砚·王安石》原文与赏析
下一篇:《碧湘门·陶弼》原文与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