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德祐二年(1276)正月十八日,元兵在伯颜率领下进驻临安东北的皋亭山。时宋恭帝赵㬎年幼无知,由祖母谢太后、母亲全太后全权作主,派使臣杨应奎奉传国玺和降表至元军营前请降。伯颜要宋派宰辅出城议降,二十二日,谢后命文天祥、吴坚、谢堂、贾余庆等前往,伯颜扣留了文天祥,且以降表不称臣,仍书宋年号,派程鹏飞等复往易之。新降表于二十五日送达元人手。此诗写的是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早朝的情景,隐约地反映了谢后签署降表时的复杂心情。
起句“乱点连声杀六更”,脱胎于陈师道的“残点连声杀五更”(《早起》),以更鼓声来渲染早朝前的惊惶气氛。宋代宫廷里,五更以后加打六更,据程大昌《演繁露》说,那是因为宋初宫中忌讳“寒在五更头”这首民谣的缘故。汪元量《越州歌》第七首也说: “打断六更天未晓。”六更煞住(杀同煞),百官入朝,这一天的早朝气氛显得格外凄凉悲惨。本来是节奏庄重的更鼓声,这时,在南宋君臣耳朵里,变得杂乱无章。其实,更鼓定点,并不乱打,由于心事重重,一声声如击心坎,故觉其乱。
“荧荧庭燎待天明”,“庭燎”《诗·小雅·庭燎》有“庭燎之光”句,毛传注: “庭燎·火烛。”据《周礼·秋宫·司烜氏》云: “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这一天宋朝廷亦有“大事”,朝堂上点燃了火烛,以待早朝。可是烛光很微弱,很暗淡,毫无生气。在这死气沉沉的天亮时分,谢后和幼帝正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最后一次的早朝。一个“待”字,把她万不得已又诚惶诚恐的心情披露无遗。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最后两句道出了“邦之大事”之所在和谢后诚惶诚恐之所由。伯颜所要索取的虽是一张称臣新降表,但对宋王朝来说,却意味着灭顶之灾。这一点谢后心里很清楚。然而,面对风雨飘摇的国势,她已经无力回天;而在伯颜的强迫之下,只好颤抖着手在侍臣递上来的新降表上,署上“臣妾谢道清”五字。这五字何其沉重,又何其沉痛!三朝国母,皇家至尊,居然要在异族侵略者面前称“臣”称“妾”,这除了五代石晋李太后向契丹上降表时自称“新妇李氏妾”以外,何曾有过这样的耻辱?诗人在末二句据事直书,而微辞自见。作者先以琴艺入宫供奉谢太后,本对她非常尊敬,只因她此番主持降事,《醉歌》中乃多次对她流露出不满之辞。如“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昨日太皇(太后)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以及“夜来闻太后,已自纳降笺”,等等。对谢太后降国的不满,足见诗人爱国之深和亡国之痛。《四库全书总目》称其“以本朝太后,直斥其名,殊为非体”,这自然是迂腐之论。
余在武林,别元量已十年矣。一日,来乐平寻见,余且卧病,强欲一起迎肃,不可得也。家人引元量至榻前,相与坐语,恍如隔世,戚然有所感焉。元量出《湖山稿》求余为序。展卷读甲子初作,微有汗出。读至丙子作,潸然泪下。又读至《醉歌》十首,抚席痛哭,不知所云。家人引元量出,予病复作,不能为元量吐一语,因题其集曰“诗史”。三月十一日碧梧马廷鸾翔仲。(〔宋〕马廷鸾《书汪水云诗后》)
水云汪元量,以善琴召赴大都,见世祖,不愿仕,赐黄冠遣还……有诗一帙,皆叙宋亡事。如云: “乱点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余诗大抵类是,可谓野史。(瞿佑《归田诗话》卷中)
有议水云(汪元量号)诗不应称太后名姓者(纪昀《四库总目提要》有此说),不知佥名降表,当日实事,无可讳者,斥言之正以见哀痛之极也。(陈衍《宋诗精华录》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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