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义正祠记》原文与赏析
王士祯
十一月十六日,舟发夔州。太守熊君过余,以小舟同往鱼复浦碛上观八阵图。所谓六十四阵如棋盘,二十四阵如偃月者,不甚可辨。太守云:“登高遥望,行列宛然; 近观即存仿佛,理不可晓。”按: 蔡氏云:“八阵生于方圆,方者坤,圆者乾。”或谓风后因井田之法以立兵制,武侯得之,布之鱼复垒。或曰武侯与风后,名同实异,不可知也。
陈都督东海相待卧龙山下,里许至少陵祠,有石碣,题唐杜工部子美游寓处。堂三楹,祠中有沔阳陈文烛修祠碑。宋治平中,知州贾昌言尝刻少陵夔府诗为十二碑。建中靖国元年,运判王蘧又刻十碑于瀼西果园。今 《昆明池水》 一篇独完,则后人别刻 《秋兴》八碑,非宋之旧矣。此地在宋为漕司,即少陵瀼西宅址。
连骑而东,石路颇坦。迤山上女墙曰子阳城,其下为下关城,稍折而南即白帝城,二城犬牙相连。城枕白帝山,石垣缭绕,上极青冥。《水经注》 所云:“白帝山北缘马岭,接赤甲山,其间平处,南北相去八十五丈,东西七十丈,东傍瀼溪,即以为隍,西南临大江,瞰之眩目”者也。然 《入蜀记》 谓:“瞿塘关,唐故夔州,与白帝相连”,“关西门正对滟滪堆”。则临瞿塘者当是唐之夔州,非白帝矣。羊肠数转,始达绝顶。正俯瞿塘两崖,滟滪石在其西,孤峙江面。南向为昭烈庙,规制宏丽,明良殿凡五楹,中祀昭烈皇帝,以武侯、关、张配食。像设古雅,旧传有山谷题名及元和碑,皆不存。正德中行军右都御史林公俊一碣,记旧有庙,祀公孙述,林以征蓝之役,驻军于此,始废述祀,改创三功祠。三功者,后土氏、江渎之神、汉伏波将军马援也。乃知此地曾祀子阳及伏波矣。放翁 《白帝庙》 诗:“参差层岭上,邦人祀公孙。力战死社稷,宜享庙貌尊。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二公持论不同如此。
祠北有麝香山,《杜诗注》 引 《寰宇记》 谓在秭归县东南者,非。东即瀼溪,源出大昌县,流经天池、清溪,南入草堂河,曰瀼溪。水流经赤甲、白帝二山间,逶迤入江。又一水出大宁县,流经郡北寂静山,亦南与相会。少陵草堂在其东,河以得名,盖东屯故地也。《寰宇记》:“大昌县西有千顷池,水分三道,一道南流,为奉节县西瀼水是也。” 《困学纪闻》:“东屯乃公孙述留屯之所,距白帝五里,田百许顷,稻米为蜀第一。”放翁云:“土人谓山间之流通江者曰瀼。”犹沱、潜之类也。
瞿塘之上,两山夹立,北为赤甲,南为白盐,对江山半有故城基,略可辨识,峭仄尤甚,僧言即古鱼复县,汉江关都尉治者。都督慨然曰:“古人设险,良有深意,今若治白帝,一夫当关,可遏百万之众,过今治远矣!”放翁谓:“今治比白帝颇平旷,然失关险,无复形势。”古今人所见略同也。四顾江山雄丽,缅怀霸图,徘徊凭吊不能去。都督开宴祠下,奏军中之乐,声琅琅然,与天风江涛相应。酒行无算,移晷始告别。诸君皆骑行送余,由山麓出白帝城西门,去江岸直下数十丈,为之震悼,下马徐步,举少陵“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之句,宛然目中。余登舟,诸君自崖而返。
舟过滟滪,自江中望之,出江面可二十许丈,正当瞿塘两崖之中,势如怒猊,北尻南首。稍北即黄龙滩,复有一石宛如研。山两崖各百余丈,豁然中坼,是为峡门。郦氏所谓广溪峡,即瞿塘峡也,是为三峡之首。《峡程记》:“三峡谓广溪峡、明月峡、仙人峡。”其瞿塘、滟滪皆不与者,误也。记又云: 自 蛮江、桔、柏、沱、导等江至此,凡二百八十江会于峡前,实为蜀江汇处。峡口有铁柱二,景定五年守将徐宋武作,各六尺四寸,贯以铁絙锁峡者。时江水既落,明流纡直,白盐赤甲,峰峦交映,凿翠流丹,四十里间目不给赏。山间红树与石色相错如绣,舟人云,山黄精也。过台子阁、黑石、虎须诸滩,皆夏秋江涨时最险处,今犹湍悍可畏。大抵夔峡之山,丹碧赭白不一状,其高刺天,望若云霞。山趾别有巨石,似巨灵初辟,斧凿宛然,如跗承萼。峭壁万仞,玲珑凹凸,割其片段,皆米家海岳庵中物也。峡中风逆,晚抵飞缆子泊,去巫山县三十里。
记事之文,始源甚早,前人以为《禹贡》、《尚书·顾命》为记之祖,而记之名则开始于《戴记》、《学记》。后来发展为托物寓意,如晋陶潜《桃花源记》、唐王绩《醉乡记》。中唐以后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在记事文中增加了状物抒情的内容,成为成熟的游记文学之始。宋代以后,记事文中的议论成分有明显增强,以致不少正统的文论家认为有失记事文之本。到了明清两代,记事文更为杂驳,《义正祠记》可作为代表。
《义正祠记》的作者王士祯,是清乾隆朝的显宦,官至刑部尚书,也是主持当时诗坛数十年的大文学家。加以其时考据之风盛行,以为学者不博古就不能称学问,有“熊、刘变调,亦讽《说文》、《玉篇》; 王、宋别裁,皆考熔金篆石”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 ·答沈枫墀论学》) 之说。所以这篇文章名为记义正祠,实则写了作者11月 16日一天的经历。其中文史掌故,传说异闻,舆地沿革,无所不包,可见掉书袋已成为一时风气,因此反而削弱了对景物的刻画。
由于作者的身分,夔州 (今四川奉节县) 的地方最高文武官员 (太守、都督) 都奉他为贵宾,于他离夔时都亲自伴游相送。文章一开始即写熊性的太守 (知府) 亲到船上送行,于是两人同乘小船到鱼复浦观览八阵图。史籍颇多八阵图的记载,较著的有《水经·江水注》、盛弘之《荆州记》,刘禹锡《刘宾客嘉话录》等。而作者所引的材料较僻,如“六十四阵”似出 《汉官仪》,风后之说,则 《太白阴经》有“风后亦演渥奇图,云以正合,以奇胜,或合为一阵,或散而为八。聚散之势,节制之度,复置虚实二垒。”( 《太平御览》卷三○一引) 但鱼复浦沙碛上的石堆,究竟出于自然还是人力,实在莫可究诘,所以作者也只能用“不可知也”作结。可是文章写石堆“登高远望,行列宛然,近观即存仿佛”,是符合目击实际的,这正是种种神奇传说的由来。
接着到达卧龙山下,陈姓的都督已等待在那里相迎。清代无都督之称,这里当借指治理一省或数省军政的总督,于是同游杜甫祠堂。杜甫是唐代伟大诗人,因安史之乱避居四川成都,晚年离蜀东归,途中曾在夔州定居将近二年,先后在夔州写了四百多首诗,著名的有写当地妇女艰辛生活的 《负薪行》,写江上船工履险如夷的 《最能行》等,此外如 《登高》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咏怀古迹》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白帝》的“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等,都是写长江和当地名胜而被广为传诵的诗句。当地人为了纪念杜甫,在他的瀼西草堂旧址建祠。作者游赏时,祠中有明代沔阳人陈文烛的修祠碑和 《秋兴八首》中“昆明池水汉时功”一篇的碑刻,而北宋英宗治平年间夔州知州贾昌言刻的杜甫夔州诗十二碑、徽宗建中靖国元年 (1101) 夔州路转运判官王蘧增刻的十碑已不存,并辨识所见《秋兴》诗一碑,已非宋人之旧。这些记载,都见出作者的博闻。
文章至此才写到题中的义正祠。义正祠原名鱼复城,又名白帝城,今名白帝庙,邻近还有子阳城 (公孙述字子阳)。白帝城已有近二千年的历史。它得名于西汉末王莽篡政社会混乱时,公孙述在蜀地称王,不久借口城内白鹤井中有白气升空的吉兆,于是在东汉光武帝建武元年 (25) 于城中称帝,号为白帝,城为白帝城。公孙述兵败被杀后,人们在城中立庙祭祀。后来蜀汉先主刘备与东吴陆逊在彝陵作战,兵败退至今四川奉节县的永安宫时病逝,由于白帝城在邻近,所以后人在城中又建先主庙和武侯祠。白帝庙曾改称为三功祠,是作者看到庙中明正德时林俊的碑刻才知道的。明正德五年 (1510),四川流民暴动,首领为蓝廷瑞、鄢本恕等,第二年即被镇压。林俊是参与这次军事镇压行动的将领,很可能他鉴于战乱的祸害,所以废去祠中割据称王的公孙述塑像,改祀后土、江渎之神及汉代的马援。作者举南宋陆游的《入瞿塘登白帝庙》诗赞美公孙述宁死不屈,应该受到后人祭祀,以为和林俊废去公孙述祠的观念完全不同。可见后人评价古人的标准,往往是随着其人所处的社会、环境而定的。但林俊别出心裁创立的三功祠,与当地毫无历史联系,自然不能获得人们的承认,所以很快在明嘉靖中即改名义正祠。今天如果不是他的碑记尚存,并被王士祯记载下来,恐怕没有人能知道白帝城曾有三功祠之名。
义正祠之名,很可能和城中有刘备庙及诸葛亮祠有关,作者没有点明得名的原因,可能有不言自喻的意思。但他在这段文章中也搬出了不少故实,如说《水经·江水注》记载的白帝山地理位置符合实际,宋代陆游《入蜀记》指出唐代夔州州治,在瞿塘关上,不在白帝城,是正确的; 而《入蜀记》所记“有数碑,皆孟蜀时所立; 庭中石笋有黄鲁直建中靖国元年题字”,当时已不存。但陆游说的是五代孟蜀时的碑,不知因何写作唐代元和。
文章接着叙白帝城周围的环境。北面有麝香山,并指出清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引《太平寰宇记》,以为麝香山在秭归县东南,是错误的。杜甫《入宅三首》有“水生鱼复浦,云暖麝香山”之句,诗中的麝香山不可能在今湖北的秭归,自是不成问题的,东面是瀼溪,亦因杜甫曾寓居而著名。陆游《入蜀记》谓“土人谓山间之流通江者曰瀼”,河两岸则分别称为瀼东瀼西,杜甫《夔州歌》有“瀼东瀼西一万家”之句。陆游《高斋记》说:“少陵居夔三迁居,皆名高斋。其诗曰‘次水门’者,白帝城之高斋也;曰‘依药饵’者,瀼西之高斋也; 曰‘见一川’者,东屯之高斋也。”杜甫有《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诗,中有“东屯复瀼西,一种住清溪”之句。这段文字,实际侧重在考订杜甫夔州的居处,所以根据宋王应麟《困学纪闻》,辨明东屯得名的由来,而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也有类似记载。解释瀼字,除引《入蜀记》外,并谓“犹沱潜之类也”。沱字,《说文》解释作“江别流也”; 潜字,《说文》解释作“汉水为潜”,即水自汉水出为潜。
上文已提到唐代夔州州治在瞿塘关上,这里再就见到对江半山中的故城废址加以证实,并通过当地和尚之口说明那里即为鱼复县,是汉代江关都尉的衙门所在。于是同行的都督也慨叹古人设险而治的深思熟虑。随即在白帝祠下设宴送行,文章着力描摹宴会盛况。古人用日晷计时,移晷即移刻,说明宴会经过一个时辰 (两个小时)。宴会后送行者骑马送作者出白帝城西门,至江岸时,因上下陡峭,只能下马步行。这时作者举出杜甫《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 中“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的诗句,以为杜诗的描写宛然如在目前。
作者与送行者别后,即放船入峡,其时冬季水枯,滟澦堆突出江面二十余丈,形状像发怒的狮子,尾在北、头在南,正当瞿塘峡口。江水为滟澦堆所阻,分为两道。北流是黄龙滩,又有礁石如大石磨,这当是只有水涸时才能见到,所以前人的记载中很少提及。于是作者又考证郦道元《水经注》中的广溪峡即瞿塘峡,是三峡的第一峡,又说唐韦庄 《峡程记》 中说三峡是广溪峡、明月峡、仙人峡,不列入瞿塘、滟澦是不对的。实际在某一具体称谓未定于一之前,彼此指称不一致,是毫不奇怪的。而且作者既谓广溪峡即瞿塘峡,说 《峡程记》不列瞿塘、滟澦,反而自造罅漏。又引 《峡程记》说长江上流二百八十江之水,都汇聚于瞿塘峡前。其中蛮江是泛指,唐宋时长江上游地区大多为少数民族聚居,贬称为“蛮”。桔柏指桔柏江,指嘉陵、白水二江合流处,杜甫有 《桔柏渡》诗。作者经过时,峡口尚有南宋理宗景定五年 (1264) 守将徐宋武铸造的两根铁柱和铁链,用为江防,今已不存。文章至此,才着力描写峡中冬日景色,文笔颇为洗练细腻,反映了虽然冬季水涸,过滩时水势仍湍急可怕。特别是水退后峡壁尽出,原在江面下的山石,因江水冲刷泥沙尽去,斧凿痕宛然,仿佛巨灵神刚开辟时的样子。陡峭万仞的山壁,矗立在江底巨大的山趾上,犹如花萼托着花朵,奇幻玲珑,这也是前人未尝描写过的。作者惊叹山石的奇幻,以为截取它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作为米芾家的收藏物。文中提到的巨灵,指传说中手推足踏擘开华山的巨灵神,《水经·河水注》中亦提及此事。“海岳楼”是宋代米芾的书斋,米芾是著名的书画家,特别以爱好收藏奇石著称,所以用来作比喻。
入峡后虽遇逆风,但当日傍晚抵达距巫山县三十里的飞缆子停泊,仍见出下水航行之速。
这篇文章,虽然掺杂着不少考据、酬酢的笔墨,字里行间都隐隐透露出作者地位之高、学问之大,多少有些书生腐气。但写来错落有致,秩序井然,而且的确出于亲览目击,有不少新鲜的发现和描写,所以仍不失为一代文豪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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