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瑄《游草堂记》原文与赏析
薛瑄
景泰元年九月某日,佥都御史李匡,约予洎大理少卿张固、监察御史罗俊,同为草堂之游。
草堂乃唐杜甫子美避地蜀中时,裴冕为作于浣花溪者,子美诗所谓“万里桥西一草堂”是也。当时之草堂,废已久矣; 而后世作堂以像之者,则累累不废焉。至蜀献王崇尚子美之忠贤,一新其堂。每岁时、良辰、胜日,蜀之衣冠士庶,与夫戴白之叟、垂髫之童,皆知草堂之名,而出游其地,人物车马杂遝,道路至填溢,草堂不能容。由是草堂遂为蜀中之胜迹,朝之缙绅大夫有事于蜀者,亦必至其地焉。
予与四人者,皆以事在蜀。既为斯约,是日早,出中和门,度万里桥,循锦江西上。时霜降水落,江流之湍急锵鸣金石者,有以清人之耳; 其洄泽之澄碧涵虚者,有以清人之目。与凡近岸之疏篁折苇,远波之浴凫飞鹭,皆足以娱心意,而供出游之观。西行可五六里,有桥曰遇仙,过桥有宫曰青羊,而道家者言老子降于蜀青羊肆云,后人因即其地以为宫。宫西行约一里,过溪桥,有曰草堂寺者,盖自子美之草堂而得名也。寺西行仅半里,门匾曰“杜工部祠”。入门有堂三间,以奉子美之神; 中堂三间,以为游者宴息之所; 最后堂三间,覆之以茅,盖蒙子美当时之草堂也。予四人者,相与观子美诗刻,中有所谓“雪岭”锦江”者,盖皆在今草堂之西南。然江山虽如故,而诗中所咏当时之物,盖有不同者矣。方徘徊间,诸公皆至,具小酌,中堂有丝竹之声。酒半而起,还过青羊宫,复留小酌。至暮而归。
予惟子美草堂,不过江村一陋室耳。今去唐垂千余年,当时之草堂,已化为尘土。后世作堂以象之者,年愈久而名愈新,是岂徒以子美诗之工,而凌跨古今、冠绝百世哉? 盖唐至中叶,为女子小人蛊惑君心,窃弄权柄,纪纲大坏,逆贼横发,黄屋出奔,四海溃乱。其人臣平日载高位,食厚禄,号为亲信而近幸者,率多顿颡贼庭,受其伪职。子美在当时,一布衣耳,亦尝陷贼中,乃挺然无所污,其视失节之臣,已不啻麟凤之与犬豕矣? 及其拔贼中,赴行在,肃宗拜拾遗。未几,意以直言去官,乃客秦州,入陇蜀,遂寓居草堂。适严武镇蜀,奏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或去或来,不离草堂者,仅五载矣。夷考子美平日所作诸诗,虽当兵戈骚扰流离之际,道路颠顿冻饿之余,其忠君一念,炯然不忘; 故其发而为诗也,多伤时悼乱、痛切危苦之词,忧国忧民、至诚恻怆之意。千载之下读之者,尚能使之愤懑而流涕,感慕而兴起,则子美之忠,终始不渝又如此,非特不污贼中之一节为然也。且自子美草堂以来,以全蜀之盛,历代之豪族富家,高甍巨桷,歌台舞榭,蔽云日而出风雨者,不知其几万亿,今皆消灭殆尽,寂无名称,独子美区区一草堂,而为后世之所景慕,兴葺游观,爱赏之不忘,名将与天地相为悠久,孔子所谓“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者,子美殆近之欤?
尝读子美诗,有所谓百花潭者,今访诸草堂之侧,无此潭,岂岁久而湮塞欤? 独浣花溪在今草堂东北,即青羊宫西,来所过桥下溪是也。
许多游记作品,往往融议论抒情于记游篇中。因游起兴,缘景生情,由情入理,在记游的文字之间,浸润着作者内心的情怀。薛瑄的《游草堂记》一文,正体现了这一特点。
文章起始,是一段正式记游之前的叙述性文字,交代出时间: 景泰元年九月的某一天; 人物: 佥都御史李匡、大理少卿张固、监察御史罗俊及作者本人; 出游地点: 草堂; 起因: 李匡相约。
下面,理所当然地本应进入对出游活动过程的记述。但是,作者却将笔墨暂作停顿,似乎并不急于记述他们四人的游踪,而是先把草堂的情况进一步地介绍给人们。首先,作者叙述草堂的来历,即草堂为谁而住、为谁而建。文字简明朴直,寥寥数语,就将修建杜甫草堂的今昔历史一列而出。起初,草堂是裴冕为杜甫在蜀中躲避战乱而修,建于浣花溪畔。北宋以后,“当时之草堂,废已久矣; 而后世作堂以像之者,则累累不废焉。”废,表明初修的草堂距今太久,已不复存在。不废,则表明后世重修的草堂,不仅至今仍在,而且力求与原宅草堂保持风貌一致。这里用“累累”说明“不废”,即言不止一次,饱经岁月风雨的草堂,一次次被毁圮之后,又一次次地重新修建起来。数百年之间草堂的沧桑,即在“废”与“不废”之间体现,这是历史。不过,历史并不纯是纪年史,作者叙史的目的,也不仅仅在于叙史本身。为什么草堂会“累累不废”呢? 显然,这其中包含着一种历史心态。历史中体现着一种心态,叙史能够表现一种心态。作者暂且不写游踪,应该说是有意识地要从历史角度表现一种心态,诚然,这也与他们四游人的心态是一致的。继之,作者又叙述了后人游览草堂的盛况。每岁时、良辰、胜日,是就时间而言; 衣冠士庶、戴白之叟、垂髫之童,是就人员成份而言。无论什么样的人全都知道杜甫的大名、全都知道草堂的存在,无论何时全都有人纷纷前往草堂,因此,每当人们来到草堂的时候,总是人群拥挤,车马众多,道路为之堵塞。当然这么多的人草堂里是难以容纳的。这里的“杂遝”,即杂乱众多的意思。游人如此之多,年年不绝,草堂自然地便成为蜀中的游览胜迹,以至连从外阜异地到蜀中的办事官员绅士,也必将到草堂一游。作为一处故居,竟能够成为后人游览的胜迹,显然在这一史实之中包含着后人对于故居主人的深切的思念与无限的敬慕。在此,作者似乎觉得只写草堂“累累不废”还不够尽意,于是不惜笔墨,又叙述后人出游草堂的盛景,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在人们的心目中深深怀有的一种心态,这种心态既体现在草堂“累累不废”的历史中,也体现在后世游人的心目中。从这一节文字来看,不难发现,作者叙述草堂的“累累不废”与后人游览盛景,实际上是借说历史、说其他的游人来看表现作者的观点,这样就自然地为下文埋下了意脉。一方面,草堂既是蜀中胜迹。作者等四人去游本是必然; 另一方面,作者此次出游时的心境非同一般,到杜甫草堂游览,不是一般的游山看景,记述游踪,不是纯粹的导游,不是笔墨游戏。在起程出游之际,作者的心目中既洋溢起对先贤的敬慕情思,此篇游记,实则是作者情怀的感发与外泄。
待转入记述四人游踪过程后,作者按照行程顺序,详细地将草堂及周围的环境一一描述出来。其行踪可分为四程。第一程,在锦江畔。四个人出城门以后,走过万里桥,然后沿着锦江往西走去。“锵鸣金石”,形容江水激流时发出的声响;“澄碧涵虚”,形容江水碧绿清澈。此时节,正值天气初冷之际,湍急的锦江姿态万千,给人一种耳目清新、心神怡悦的感觉。篁,指竹丛; 浴凫,指在水中嬉戏的野鸭子。在近处的江岸边,可见竹丛芦苇随风摇曳,绿映水中; 在远处的江面上,又可见嬉戏的野鸭子和展翅的飞鹭。江岸水色,相映成趣,令人畅快欣愉。这段路是出游途中美丽的一程,第二程,过青羊宫。青羊,即青羊宫,是古代著名的道观,传说老子生于此地。第三程,经草堂寺来到草堂。蒙,即冒充、充当之意。当年杜甫所居住的草堂已不复存在,现在作者看到的草堂,是后人修葺的。在这里,作者发现杜甫诗刻中提到的“雪岭”、“锦江”全都在今天草堂的西南方向。由此,作者不由得涌起了一阵沧桑之感: 虽说江山如故,但诗中所咏之物已昨是而今非了。第四程,顺原路返归。整个行程的叙说,可以说纡徐平稳,简明朴直,没有过多的景物描写。然而,作者触景生情时那种心怀,即交织在叙事之中。
随后,作者自然转入议论。“予惟子美草堂,不过江村一陋室耳。”一声慨叹; 情怀无限。这是作者上文朴直地记述草堂的用意所在,也是作者出游草堂中强烈的感触。惟,思索、考虑的意思。陋室,即简朴狭小的房舍。用“不过……耳”,表明草堂实在平常。这样狭小的草堂,之所以能够引起作者如此深沉的感慨,与草堂的主人不无关系,睹物思人,写物即在写人。其二,经过千年沧桑的草堂,原宅虽早已不在,但后人们还是几度重新修建了草堂,难道说杜甫仅仅只是以他的诗歌而千古留名? 显然作者并不这样认为。因为,令作者感慨的所在,主要还是杜甫其人。草堂所以能够屡毁屡建,首先是因为人们思念和敬慕杜甫的节操和品格,正是杜甫的品格卓越,才会有不朽的杜诗。因此作者从草堂转入写杜甫,不是写杜甫的诗,而是写杜甫其人。接下来,作者便以重墨渲染杜甫的品格和节操。“逆贼横发”,指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开始的安史之乱。“黄屋出奔”,指唐玄宗逃往蜀中一事; 黄屋是古代帝王所乘车上的车盖,这里指代皇帝车驾。安史之乱发生以后,国家危难四起,在这样的时刻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无疑都是最能表现其人品行节操的。在此,作者把笔墨集中于社会最动荡的岁月之中,通过二组形象的对比,刻画杜甫的卓越节操,使人物形象显得更为鲜明、生动、突出。其一,身在乱世,忠君不二。布衣,指明杜甫的平民身份,即在安史之乱中,杜甫开始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载高位,食厚禄,号为亲信而近幸者”,指平日身居高位做官、或得到皇帝宠信的人。在战乱中,一个平民与一群高官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就那些“载高位、食厚禄”的人而言,“率多顿颡贼庭,受其伪职”,投降到叛军中去。顿颡,即叩头,勾画出这些人的丑态。然而,杜甫身为平民,虽然身陷叛军中,却“挺然无所污,其视失节之臣,已不啻麟凤之与犬豕矣。”鲜明的对比,生动的刻画,一个是“顿颡”,一个则“挺然无所污”,行为人品的高下立现。在杜甫心中只有忠君的感情,鄙夷那些为苟全性命而投敌的人。于是,他寻找了机会,“拔贼中”,即从叛军中逃脱,而后赶往皇帝所住的地方。杜甫作了肃宗的左拾遗,但时间不长,就因为直言进谏丢了官职。杜甫来到蜀中后,留住在草堂,前后近五年,曾做过剑南节度史严武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夷考”,即考察的意思,夷,助词。作者在描述杜甫在安史之乱中的情况后,满怀着感慨,又想起了诗人的诗作。他通过诗歌看到了战乱中诗人贫苦的生活,也看到了诗人忠君报国的赤忱,“其忠君一念,炯然不忘; 故其发而为诗也,多伤时悼乱,痛切危苦之词,忧国忧民、至诚测怆之意。”作者犹如从诗歌中切肤感触到诗人那种忧国忧民的至诚深情,于是由己推人,看出杜诗的感人之处,即在于诗中所体现的那些忧国忧民、忠君不渝的感情。由此,也可以表明杜甫的忠君不二,不只体现在不投降叛军这一点上。其二,草堂留名,后人景慕。“高甍巨桷”,指屋脊高耸、屋椽粗大的高大富丽的建筑。“蔽云日而出风雨”,形容建筑众多高大。这样的建筑属于豪族富家,在全蜀可以找出许许多多。然而,如今全都已被摧毁,“寂无名称”。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则是杜甫草堂。修建于战乱之际的草堂,本来是很小很容易摧毁的茅屋,从“区区”一词,可见其相。但是正是这样的茅屋,即留芳百世。为后人敬慕。人们几度修葺草堂,以供世人游览。由此可见,两种房舍,一个高大富丽,却寂然无名,一个茅草小屋,却留名于世,有多么不同的命运啊。草堂之名将与天地同在,这正如孔子所讲的“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即虽然并不富贵,却是十分卓异的。在这一节里,作者一路写来,有叙有议,在议论中洋溢着深切的敬慕之情,给人留下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的印象。
全文从总体上看来,基本上可分为两个部分。首先记述草堂的来历和游人行踪,突出一个“游”字,然后颂扬杜甫忠君和忧国忧民的节操,突出一个“议”字。作为一篇游记,全文结构清晰。文章先叙草堂的来历,后人游览盛况,次记作者四人同游经过,最后颂扬杜甫忠君忧民的节操,叙事简明,议论纵横,抒情平稳,饱含着敬慕先贤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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