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楹《石门山观瀑记》原文与赏析
章楹
石门之胜,始标于灵运,而唐贤矜赏尤剧。吾少览太白 《赠魏万游石门》 诗,形容瀑布之奇,盖水石喷薄,时形梦寐,不知其在青田境内,且密迩驿路之旁也。
由县西溯流七十里,滩水湍悍。凡再宿,乃至夹溪,冈峦互复,无少缺断,及是双岩斗立,涧道中分,谺然如排闼,岩峻不可梯。松栝杂树生石上,轮囷奇古,倒影落涧,合翠交阴,寒绿幽香,上下一碧,水落时,缘岩根入,一径如栈,惝然惊顾,疑非尘境也。径穷布石涧中,仅可承足。穿涧而出,则有良畴坦陌,约广二百许步。数峰环之若城堡。徜得结庐耦耕,吾欲以丸泥封谷口矣。稍折而东,复有小圆峰当径,状如狻猊,而架屋于峰之阴,是为憩雾亭。亭正面瀑,绝壁千寻,额移而腹弇,环若半瓮。其巅有龙井,高不可见,是瀑所从出也。久晴而瀑俭,则其悬若旒,其霤若和,其坠若恚,其聚若捣,其散若洒。 亡丽而曳空, 则石之谽谺豁閜; 诡形而殊值, 故瀑之态亦屡迁。旋观习视,而卒不能图其一体。予尝三游焉,最后以晚春新霁,溪水暴涨,直浮小舟,逾门度涧,岩树括篷背,砉然有声。舍舟将抵瀑所五十步, 其势雷鍧霆掣, 重雾弥谷, 不可迩。 稍前立亭中,衣袂皆湿,悉亡前诸所形似者,大约如积雪数百囷,一时从岩头倾落,长风鼓之,汹洄旋舞,舂入涧底; 复如千斛水精跳掷,糜烂不可收拾,神魄俱悸。然后知斯观真天下之绝胜,而太白诗所谓“喷壁洒素雪,空濛生昼寒”者,亦可谓约而真矣。涧上一广,粗施栏楯,有北宋诸贤苏才翁辈题名处,皆摩崖深刻,笔力道紧。亭后颓垣,碑石林立,皆昔人留题旧迹,半没苔榛,非数日抉剔之劳不可卒读也。余尝疑此山并溪当孔道,游者无攀跻登陟之瘁,且瀑所从出甚高,舟从括苍来,二三里外,玉虹青璧,可望见之,似无待谢公之冥搜,特自灵运游宿为诗数章,而其奇乃显,则造物之秘灵虽谓始辟于谢也亦宜。余又疑太白、邱丹之篇,乃极称瀑布之胜,而灵运三诗多流连于跻险披云,长林积石,惟崖光林响,稍近流泉,而余文略不及瀑,岂当时选胜采幽,别在疏峰孤岫之际独有领会邪! 济胜无具,望崖而阻,惜余则非其人也。
石门山,在今浙江青田县境内,古属处州青田。处州一带,自古多山川名胜,方圆几百里,藏龙卧虎,有无数的自然景观和民间传说。除青田县石门山外,缙云县有缙云山,“孤石干云,高可三百丈,黄帝炼丹于此。”《名山记》)《郡国志》更记载:“缙云有瀑布,日照如晴虹,风吹如细雨。”缙云县之仙都,也是淅南著名的风景胜地。除此之外,丽水县又有丽水,因其湍流阻险,九十里间五十九濑,故又名恶溪,大恶。《舆地志》说:“恶溪道间九十里,而有五十九濑。两岸连云,高岩壁立。”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在石门山一带营造出一片人间仙境,使历代骚人墨客,悠游于此,流连忘返。
石门山之闻名远近,不只其山峰壁立,峻石干云,更以其有一石门洞,传说是道家所谓的元鹤洞天,引起游人无限的遐想。《方舆览胜》记载:“石门洞,在处州青田县西七十五里,两峰壁立,高数十丈,相对如门,因名。有瀑布直泻至天壁,凡三百尺,自天壁飞洒至下潭,凡四百尺,有亭曰喷雪。道书载青田山元鹤洞天即此。”《淅江通志》又云:“处州青田县有石门山,在石盖山之西十里,两峰对峙如门,中有洞曰石门洞。道书所谓云鹤洞天,乃三十六洞天之第三十也。西南高谷有瀑布,泉自上潭奔流至天壁三十余丈,自天壁至下潭四十余丈。旧在榛莽间,至刘宋时,永嘉守谢灵运性好游览,始觅此洞。“可见,石门山一带,既有山川地理之胜,又有人文景观,自刘宋谢灵运以来,为历代文人所激赏。
本文作者章楹,为淅江新城 (今富阳县) 人,清雍正进士,做过青田教谕,故得以三次游览石门山。
这篇《石门山观瀑记》就是他三次游览石门山的所见所感。全文可分为三个部分,与一般游记写法相同,第一部分写石门山的地理位置,表明作者久已向往。第二部分是全文的主体,写游历中所见。第三部分写游历后的感想。
文章的第一部分字数不多,只是简要地点明了石门山的地理位置,由刘宋至唐历代文人的游踪,表明作者“时形梦寐”的向往之情。文字虽然不多,但词不虚设,言之有物。
从“由县西溯流七十里,滩水湍悍”至“非数日抉剔之劳不可卒读也”为第二部分,这是全文的主体,作者详尽描写了石门山瀑布的万千气象。因为是写观瀑,所以对观瀑前沿途的景观略写。从文中看,作者由驻地船行70里,经过两个昼夜,方至山脚之夹溪。举目四望,石门山之千姿百态尽收眼底,写于笔下,则依次为山势、树势、水势。山则“冈峦互复,无少缺断”“岩峻不可梯”,突出其峻; 树则“轮囷奇古,倒影落涧,合翠交阴,寒绿幽香”,突出其幽; 水则“缘岩根入”,突出其奇。这一峻,一幽,一奇,虽为略写,文字不多,但石门山寒碧葱茏、奇崛幽险,“疑非尘境”的神韵就显现出来了。假如说初进石门山令作者“惝然惊顾”,为其奇险幽深惊叹的话,接下来对山间田园的描写,就具有一番静谧的桃园风味了:“穿涧而出,则有良畴坦陌; 约广二百许步。数峰环之若城堡。倘得结庐耦耕,吾欲以丸泥封谷口矣。”这段文字,表现出闹中之静,奇中之平,显现了石门山的另一种韵味。观山尚未达到高潮,但读者已进入到一种奇妙的境界,这一闹一静,一奇一平,节奏的变换,对比的鲜明,像一首乐章,或嘈嘈急雨,或窃窃私语,汇成一曲和声,为展示下面的境界做了很好的铺垫。
假如说前此的描绘仅仅是拉开序幕的话,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场。由“稍折而东”至“亦可谓约而真矣”,作者用了占全文二分之一的篇幅,来详尽地描绘石门山瀑布的景象。未写瀑布前,先描写瀑布附近的奇岩怪石。其中有“状如狻猊”的小圆峰,有构筑于峻峰之北的“憩雾亭”,还有状如“额移而腹弇,环若半瓮”的千寻绝壁,而高不可见的龙井,是瀑布之源,是为周遭的“典型环境”。接着作者开始写瀑,瀑为山之精魂,一年四季,仪态万方,且大千世界,瀑布之多,不可计数,如何描摹,最能见出作者匠心。本文作者曾三次游历,从文中看,他三选其二,一是“久晴而瀑俭”时,二是“晚春新霁,溪水暴涨”时。四时山间水势不同,瀑之仪态亦不同。当“久晴而瀑俭”时,“则其悬若旒,其霤若和,其坠若恚,其聚若捣,其散若洒。”如小桥流水,渔舟唱晚,一片细雨润物之声。作者或写其形:“悬若旒”、“散若洒”; 或写其声:“其霤若和”“其聚若捣”; 或写其情:“其坠如恚”,从形、声、情三个方面去写瀑,给人以视觉、听觉乃至情绪等多方面的感受,使读者如身临其境。如果说久晴时的瀑态给人以浅斟低唱的感觉的话,“溪水暴涨”之时则是另一番景象,它或“如积雪数百囷,一时从岩头倾落,长风鼓之,汹洄旋舞,舂入涧底”,或“如千斛水精跳掷,糜烂不可收拾。”完全是一派金戈铁马,窾坎镗鞳之声。作者以“雷鍧霆掣”来写其声,以积雪旋舞,水精跳掷来写其形,侧重于描绘溪水暴涨,瀑随石形,与风水相吞吐的恢宏气象。尤其是描摹飞瀑倾落时的景象,简直是纤毫毕现,出神入化,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说久晴时的瀑布具阴柔之美的话,此时的景象无疑是一幅涵澹澎湃的阳刚之景。这里,作者用了“神魄俱悸”四个字来形容他当时的心境,应该说是非常准确的。接下来,作者略记了瀑布周围依稀可见的石刻碑文,这些前贤留下的古迹名胜,半没于苔榛草莽之间,更增添了石门山瀑布令人神往的魅力。
第三部分写作者游历后的感慨,大意是石门瀑布虽为天下绝胜,玉虹青壁,不难搜觅。但除谢灵运,李白之外,昔人鲜有记载者,作者有感于此,特志之于文,以标明他与前人“选胜采幽,别在疏峰孤岫之际独有领会”之不同。
这篇游记的作者虽知名度不高,但作品却写得颇好。无论是石门山的概貌,还是对瀑布的特写,均能描绘入微,生动传神。中国古代的游记文学,从魏晋南北朝肇始以来,都是以作者的游踪为线索,把全局的鸟瞰与局部透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传统的格局。尤其是在对局部的微观描绘上,作者往往更为倾心,力争形象传神,使局部描写成为一篇之“警策”,从而带动全篇。这从有代表性的游记作家柳宗元到徐霞客都是如此。本文作者也不例外,他对大景观的描写,是粗线条的勾勒,节奏鲜明而快捷,特征突出,有类于绘画中的速写。而对小景观的描写,则体察入微,精雕细刻,类似于素描。如写小圆峰当径“状如狻猊”,千寻绝壁,如“额移而腹弇”,以拟人化的手法,把顽石写得活灵活现,仿佛其中跃动着生命的韵律。而写两次观瀑的不同气象,更是下笔有神。作者写瀑,主要是写瀑态之异,溪水丰俭引起瀑态的不同且不论,就单单是瀑俭之时,作者也能独具慧眼,分别由其悬、其霤、其坠、其聚、其散之不同,见出其形状,音声,情态之各异,这种写“异”的角度,把瀑布千变万化的气象和独特的韵味体现得淋漓尽致,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置之于眉睫之前。至于写“晚春新霁、溪水暴涨”时的瀑态,更是详尽地描绘了瀑布汹涌澎湃、一泻千尺的全过程,其中写瀑布舂入涧底后,“复如千斛水精跳掷”,是多么形象贴切而又生动的比喻。可以说,作者写石门山瀑布,是为石门山这条葱茏郁茂的龙点了一只明亮传神的眼睛。而这类微观局部的精彩描绘,无疑又是这篇游记的“警策”与“文眼”,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
这篇游记侧重于写观瀑,也兼及了石门山一带的自然风物与先贤游踪。在写法上以游览的先后为序,结构层次井然分明。作者是清人,正值我国古代游记文学辉煌灿烂的时期,他从前人那里汲取了不少经验,使这篇文章从篇章结构到遣词造句,都表现出游记典型的特征,显示出了成熟的技巧与圆美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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