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翱《金华游录》原文与赏析
谢翱
己丑岁正月,谢翱皋羽、方凤韶卿约游洞天。
十五日乙未,晓闻窗外叶声,疑雨,起而视之则霁。既饭,话良久。子有之侄复留饮凝香阁。晚抵赤松。自源口入,一里许,万松矗翠,有亭跨中路,匾“赤松山”,旧枢密潜斋王公野书,今住观唐元素易以他书矣。沿溪入桥亭,匾“金华福地”,郡人潘继元篆,过桥入三门“敕宝积观”额,大中祥符元年所赐,与殿中四锦幡及献花四木孩俱今犹存。入门而右,有堂临池上,为“濯缨堂”,默成先生潘待制良贵书。入而为松游亭,又入而为枕流亭。观之前为卧羊山,即皇初平叱石成羊处也。道士王元台、谢天与款宿。谒冲应、养素十真祠。二真,初起、初平兄弟也。松下有遇仙石, 坐其上。 相传往年唐公李度有目眚, 寓观中,尝憩兹石,遇二仙问故,采草拂其目,遂明; 且祝曰:“后十八年当相见郴州。”及唐登弟,授郴教,有二道十过之。唐不知省。道人曰:“子亦记松下治眼时语呼?”既而邀之,不知所适,方知为二仙云。时韶卿病目甚,故道士言之为详。回宿王、谢房,各赋《上元游赤松诗》。
十六日丙申,微阳道士水竹唐元素、妙虚王德厚、竹泉倪守约房中观羊石。皋羽作《观羊石记》。
这是谢翱金华之游的又一篇游记,和《赤松观石羊记》是同一次出游中的两天记录,观羊记至元二十六年正月十六日事,本篇则记的是前一天的事,即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一天的旅程。
文章用日记体,写来若不经意,反而见出朴素自然,意到笔随。开头仅用一句话,就把这次出游的时间、地点和同游者交代得清清楚楚。从中看出,此游是早已有意而今日才实现的快游,也是本应家居欢度上元佳节而偏偏与同好知交乘兴结伴的一游。这不但显示他们的游兴之浓,也衬托出洞天景物之美。洞天,本来是道教徒对神仙所居之处的称呼,此处所说的洞天,是指金华北山的三个岩洞,号称为三洞天。这三个岩洞,分布于山脚、山腰和山巅,景色奇物,风光无限,为金华胜境。
本来已经约好的出游日期,拂晓却听到窗外有声潇潇如雨,果然有雨,岂不令人扫兴。起而视之,原来是春风作戏,声在树间,天气却是晴朗的。这样,才使作者化耽心为放心。昔人以早看天抒羁旅之情,此则关切游游能否成行,心绪是苦乐不同的。有此波折,虽属写实,却也使笔底生波,读之无板滞之感了。
友朋如约而至,本应及时出行,但是故人节日远临,岂能无饭; 久别把握,能不快谈?而晚辈留饮,既有佳酿,又临小阁,拳拳挚意,更不可婉拒。于是本应清晨出游的成约,就一再推迟了。闲中着笔,友朋之间的浓郁人情味就如一股春风,迎面扑来了。
晚抵赤松之后,便以游踪为序,逐一写来,只用勾勒之笔,不事渲染,便显示出此道观的恢闳气势和幽静景物,无怪作者称此游为游洞天了。自源口人,篆溪而行,曲径通幽,作者仅用“万松矗翠”四字,即写出了郁郁苍苍、松荫满地,松涛入耳、松子时落的意境。接下写二亭一门。一亭跨路,实为大门,匾额书“赤松山”; 一亭跨溪,当为二门,匾额篆书“金华福地”; 这二亭和佛家寺院门前的牌楼或者具有同样的功能吧? 三门匾额则为北宋真宗皇帝敕赐“宝积观”三字。过此三门,才到观内。作者详写三门,恐怕也有惊叹其规模宏大,地势山回水复,颇具“深山藏古寺”的画意吧?
既入观,只用略笔写其亭堂。面对水池的是“濯缨堂”,取义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孟子) 之意。更深入则为“松游亭”和“枕流亭”,前者取义于皇初平成仙后改名为赤松子曾游此处的本地风光; 后则用晋人孙楚“漱石枕流”的典故,以表遗世高洁。这都是由于堂亭和四围景物相结合而命名的,体现了古典园林景与物融的特点。
下面接着写了两则神话,一为皇初平叱石成羊的故事,因另有专文,所以写得简略; 一为李度病目遇仙的故事,因道士言之有针对性,所以写得较详尽。最后作者写赋诗、写次日观石羊作记,就都是本文的余韵了。
读了这篇小品,我们不难发现作者于叙事详略中无意流露出的故国之思。宝积观大门亭上的匾额本是王公野写的,因为此人是旧枢密,随着南宋的灭亡,他所书的匾额也被别人取代。从这一小事中,不难看出作者的政治敏感来,书法的与世浮沉,不正寄寓着作者的亡国之恨吗? 所有匾额作者都写出了作书者姓名,独有易去王公野的新匾作者为何人,却仅以“他书”代之,想必是作此书者为时贵,作者不屑一书其名。反之,从中也可看出唐远素之善于观测政治气候,迎合新统治者的心态; 如果只把此事看作他出于远祸的考虑,那就未免太皮相了。那么“宝积观”的匾额为宋真守敕书,为什么没有被换下来呢? 这是因为真宗赐此匾距谢翱作此文时已有二百八十多年,年代久远,一般人见了容易产生怀古之幽情,只有作为南宋遗民、爱国志士的作者看到此匾才会有另外的感触。所以他不但写了匾,还写了同是真宗所赐的锦幡、木孩,以见其物是人非、荆棘铜驼之痛了。
另外,作者详写道士叙述的有关治疗目疾的神话故事,从中可以看出道士的故神其说,以无做有的可笑会俩。道士讲此神话故事,娓娓动听,神情逼真。在眼疾患者面前述说神仙治愈一个姓名可考的目疾患者,就使听者神往了,更何况神人治愈患者就在听故事的人所坐的仙石上呢! 这怎能不使这位韶卿先生听之既动容又感叹与神仙缘悭呢! 在这里,充分表现了道士的狡黠,这实际是对当前患者的嘲弄,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给予你的是虚无缥缈的希望,却换取了你真诚的信仰和慷慨的布施。宗教之于信徒,真不啻为鸦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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