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浅山嶙嶙,乱石矗矗,山石硗聱车碌碌。
山势盘斜随涧谷,侧辙倾辕如欲覆。
出乎两崖之隘口,忽见百里之平陆。
坡长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
杨生忍饥官太学,得钱买此才盈幅。
爱其树老石硬,山回路转,
高下曲直,横斜隐见。
妍媸向背各有态,远近分毫皆可辨。
自言昔有数家笔,画古传多名姓失。
后来见者知谓谁,乞诗梅老聊称述。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
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
乃知杨生真好奇,此画此诗兼有之。
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赀。
朝看画,暮读诗,杨生得此可不饥。
欧阳修(1007—1072),宋代文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天圣八年省元,中进士甲科。庆历中任谏官,支持范仲淹推行新政,为政敌诬陷,贬知滁州。累擢知制诰、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兵部尚书。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诗文风格委婉、畅达、自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编纂《集古录》。工书法,得古人笔意, “遒劲可爱,人皆宝之” (《书史会要》)。有《欧阳文忠公集》传世。
这幅《盘车图》为杨褒所购得。杨褒,字之美,华阳(今属陕西)人,时为国子监直讲。他请梅尧臣题诗(即《观杨之美盘车图》),本诗便是欧阳修的和梅诗。 《欧阳修全集》录此诗,注: “一本上题和圣俞,下注呈杨直讲。”
全诗较长,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前九句写画境,中十二句,写杨生爱此画,后四句,阐发画论,最后七句,写观画的感慨。全诗的侧重点在于画论,欧阳修在此发表的观点,在当代及以后的画坛上,影响很大。诗先从画面景物写起, “浅山嶙嶙,乱石矗矗,山石硗聱车碌碌。”聱(ao),众声杂作。画面上的山不甚高,而怪石嶙岣,乱石到处矗立,车行山石上,声音杂乱,发出车轮转动的声音。 “山势盘斜随涧谷,侧辙倾辕如欲覆”,随着涧谷的高低上下,山路盘旋,又曲又斜,使盘车的车辙和车辕都倾斜着,好像要倾覆似的。“出乎两崖”以下四句,不仅写山石、崖谷、平陆的自然之景, 也写出“人心”——车夫的心理状态。 “出乎两崖之隘口,忽见百里之平陆”,车夫从山口向远处望去,忽然看到一片辽阔的陆地,这给车夫们送来了无穷的希望,因为在“平陆”上行车,平稳顺当,又因为“平陆”的尽头,便是他们要到达的目的地。可是,眼前的景况是: “坡长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坡坂还很长,还很险峻,而瘦牛拉了一天车,已经精疲力竭,加上天气寒冷,天色昏黄,这一切,与“人心速”构成强烈的反差,与车夫急于赶到目的地形成尖锐矛盾,突出地表现出车夫的焦急不安、无可奈何的神态。
“杨生忍饥”以下十二句,极力描写杨生爱画。 “杨生忍饥官太学,得钱买此才盈幅”,两句是说杨生在太学任职,俸禄低微,他为了爱赏这幅画,节食忍饥买下它。 “爱其”两字,绾带下面六句,写出他爱画的缘故。这幅画“树老石硬,山回路转,高下曲直,横斜隐见”,画面上这些景象,可以从梅尧臣的诗境里得到印证,梅诗云: “谷口长松叶老瘦,涧中古树身枯高。土山惨淡远复远,坡路曲折盘车劳。”这是杨生爱赏此画的原因之一。这幅画“妍媸向背各有态,远近分毫皆可辨。”画上人物或美或丑,或向或背,各有姿态;画上景物,或远或近,或纤或细,都能分辨得出。据梅诗描绘,画上共有六辆盘车,有一小童,正在“解牛离轭”,有一黄衫乌巾的车夫,正在“驱举鞭”,车轮上的辐,清楚得可以数出来。这是杨生爱赏此画的原因之二。这是一幅古画,经过许多人转手,画家的名字已经失传,所以杨生请梅尧臣鉴定: “自言昔有数家笔,画古传多名姓失。后来见者知谓谁,乞诗梅老聊称述。”梅尧臣的《观杨之美盘车图》诗,针对上述问题,作了回答: “古丝昏晦三尺绢,画此当是展子虔。坐中识别有公子,意思往往疑魏贤。子虔与贤皆妙笔,观玩磨灭穷岁年。”梅老以为作此画的人是隋代画家展子虔,后来加以识别的,疑是南唐画家卫贤(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均作卫贤,善画盘车,梅诗作魏贤,疑非是。)但是,梅尧臣说话很婉转,也很有辩证法,他又说: “涂丹抹青尚欺俗, 旱龙雨日犹卖钱。是亦可以秘,疑亦不可捐。为君题卷尾,愿君世世传。”
梅诗的重点是“聊称述”,而欧阳修和诗的重点,则是由此而发表的议论: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这四句诗,阐发了两个问题:第一,指出古画重在“画意”而不重“画形”。欧阳修的观点,是在“体物”、 “形似”已经成为画家普遍的艺术追求的条件下提出来的,所以,他特别强调绘画要“画意”,追求“意存笔先”的境界,反对片面追求“画形”,只要“得意”,即使“忘形”,也是好作品。这种思想,在唐代已经有人提出过,皎然《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 “盻睐方知造境难,象忘神遇非笔端”。皎然非常称赏那种“象忘” (即忘形)、“神遇” (即得意、得神)的艺术境界,以为如有神助,并非笔端所能画出。到宋代,欧阳修着重提出,并加以强调,得到当代画论家的普遍赞同,认为此论精妙。苏轼继之而主张: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沈括也说: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之”、书画艺术要求“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因此他称赞这四句诗: “此真为识画也。” (《梦溪笔谈》)第二,称赞了梅尧臣诗歌的艺术成就,特别是题画诗的艺术成就。宋人邵雍论述诗歌的艺术功能时说: “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诗画吟》)无遁情,就是无隐情。梅尧臣题咏杨褒收藏的《盘车图》诗,对画面景物的形貌、位置,描绘得细致入微,对画面人物的动作、情态,刻画得栩栩如生,真可以称得上“无隐情”。梅诗得画家之意,真正识得这幅画的人(“知者”)很少,所以,只有通过梅诗去领悟“画意”,见诗如见画。欧阳修正是从题画诗独有的艺术特质上充分估价了梅尧臣这首诗的艺术成就。
诗的最后六句,摅写诗人的观感。 “乃知杨生真好奇,此画此诗兼有之。”总收上述诗意。杨生爱重《盘车图》,请梅尧臣题诗,这些举动都说明他“真好奇”。下面四句,便由此生发: “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赀。朝看画,暮读诗,杨生得此可不饥”。这几句诗里的“富”和“不饥”,正与上文“忍饥”相对举。杨生在国子监任职,生活很清贫,这是指物质生活而言的。而杨生爱好诗、画艺术, “朝看画,暮读诗”,在诗画艺术中,受到诗情画意的陶冶,获得美的享受,能“知足常乐”,因此,他在精神生活上却是很“富”的,这比拥有“金玉”、“高赀”更要可贵。诗歌、绘画艺术可以使人“不饥”,这种艺术意想,出自“秀色可餐”的成语, 见陆机《日出东南隅》: “秀色若可餐”。本诗借用女子容色之美形容诗歌和绘画的艺术美,足以使人废寝忘食。诗、画艺术诚是精神食粮。
这首诗,气格高古、笔力雄健,句式多变,似乎有韩愈诗的影子。但是全诗思致深细,语言平易自然,诗句多散文化,明显地表现出欧阳修诗的艺术个性。 与梅尧臣诗相比,却又见出欧阳修诗歌议论风生的艺术特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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