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开卷惝恍令人愁。
我尝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时瘳。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
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销百忧。
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
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丘。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胡为议论独见假,只字片纸皆藏收?
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
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绸。
石苍舒,字才美,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官为承事郎通判保安军,尝为丞相吕大防所荐,不达而率。善行草,有骨气。苏轼判凤翔时,过长安,必至其家。在这首诗里,苏轼对石苍舒的草书表示赞赏,并表达了对自己书法的某种评价。
论书诗的第一至四句为第一层,认为文字和书法对人生来说都是价值不大的。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说,人的一生从学习识字开始,也就是忧患的开始;相反,不识字反而无忧无虑。这一思想源于先秦老子的“绝学无忧” (《老子·第二十章》)。当然,苏轼在这里并非一意宣扬老庄的虚无思想,而是借题发挥,说牢骚话,因为作为才华出众的知识分子,苏轼常被嫉妒和排挤,遭遇颇为坎坷。而且应看到,这牢骚之中,也包括对其他知识分子坎坷遭遇的不平之鸣。 “姓名粗记可以休”,这是首句诗意的延伸。意为只要能记自己的姓名即可结束识字了,大可不必登堂入室。这句又用了项羽的典故, 见伊秉绶《印章》一诗赏析。
诗的第三、四句,由贬抑识字进而贬抑草书,这是第一、二句牢骚语的继续和发展。诗人问道,为什么要用草书的龙飞凤舞来夸耀书写的神速呢?人们开卷就感到模糊不清,令人发愁。倘恍(chang huang),迷迷糊糊,不清楚。
第五至十六句为第二层,主要从正面赞美石苍舒对书法的癖好及其书艺的高超。
“我尝好之每自笑”,先说自己爱好书法,同时自己又常常感到可笑。这句可与苏轼《次韵子由论书》中“好之每自讥”对照着读。 “君有此病何能瘳”。瘳(chou),病愈。这句是说,你也有此病又怎能痊愈呢?继而写道: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不异逍遥游。”诗意完全过渡到赞颂石苍舒的书艺上来了。石苍舒曾说书法中有“至乐”。至乐,为庄子哲学中的名词,意为最大的快乐。石苍舒借用这一名词赋予新义,说明创作和欣赏书法是最高级的审美享受,能给人以最大的乐趣,其适意的程度无异于“逍遥游”。 《庄子》一书有《逍遥游》篇,意在发挥闲散不拘、优游自得的哲学思想。本诗中的“逍遥游”,指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逍遥自得状态。
接着诗人又说,石苍舒近来又建“醉墨堂”,在堂中挥毫,就像饮美酒一样可销百忧。诗人风趣地评议道: “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柳子,即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柳宗元《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写道:
凡人好词工书者,皆病癖也。……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吃)土炭、嗜酸咸者,不得则大戚(忧悲)。……吾观子之意,亦已戚焉。
苏轼说,柳宗元的话不错,石苍舒对书法的爱好, 也似有此病癖,嗜吃土炭,把它当作珍贵的食品一样。珍羞,亦作“珍馐”,贵重珍奇的食品。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丘。”石苍舒对于书艺也可说是到顶了,长期学书,丢弃在墙边的败笔可谓堆积如山。这是以夸饰的手法,极言石苍舒在书法方面所下苦功。苏辙在《题醉墨堂》中也曾这样赞道:
石君得书法,弄笔岁月久。
经营妙在心,舒卷功随手。
苏轼在夸赞石苍舒“弄笔岁月久”,败笔堆如山之后,也极写其书艺之高超: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九州,代指天下。骏马之喻,形象地写出了石苍舒兴来挥毫之神速。
第十七句至篇末为第三层,写苏轼对自己草书的谦逊,兼答石苍舒对自己的推崇。
苏轼说,我的书法纯出意造,本不讲什么笔法,点画都是信手写来,却烦劳人们细细地推求其艺术法则和师承渊源。“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二句之妙,妙在既是自谦之语,又是自负之语。说是自谦,因和石苍舒“败笔如山丘”的勤苦学书相比,自己却是意造无法,信手点画;说是自负, “意造”一句典出《南史·曹景宗传》: “为人自恃尚胜,每作书字,有不解,不以问人,皆以意造。”特别是“信手”一句,典出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
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
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欲书书不得。
苏轼写道:既然我的草书欠佳,你为什么还也加以评议,给以嘉许,而且只字片纸都收藏起来?假(xia),嘉、美。《诗·周颂·雝》: “假哉皇考。”写到这里,苏轼的自谦之意,已溢乎言表。然而,意犹未足,诗中云: “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这两句,典出晋卫恒《四体书势》: “罗叔景、赵元嗣者,与伯英同时,见称于西洲,而矜此自与,众颇惑之。故伯英自称:上比崔、杜不足,下方(比)罗、赵有余。”伯英,就是东汉著名书法家张芝,字伯英。罗叔景,即罗晖;赵元嗣,即赵袭。罗、赵与张芝为同时代人,均工书而罗、赵常以此自矜,所以张芝特地宣称,自己的书法向上比崔瑗、杜操,则显得不足;向下比罗晖、赵袭,则绰绰有余。崔瑗,字子玉,善章草,师杜操;杜操,字伯度,又称杜度,以善章草知名。二人均为东汉著名书法家,并称“崔、杜”,张芝曾学崔、杜之法,变为今草。苏轼在诗中巧妙地变用张芝之语,上句说石苍舒“不减钟、张”,即不比钟繇、张芝差,完全可以绰然自足;下句是说,向下比起罗晖、赵袭来,我苏轼只略见优。这实际上是把石苍舒比作书圣张芝,而自己只能和罗、赵之辈相提并论。当然,苏轼的这两句也是一种典雅的礼貌用语。
提起张芝,人们总要想起他那临池学书之勤,特别是“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 (参见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一诗赏析)。苏轼在诗尾则一反其意而用之,说“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家里作衣被的绢素, 也不必“书而后练”,还是把完好的绢素当作被褥来使用吧!衾,大被。裯(chou),被单。这末二句是说,练字不必过多,临池不必过勤,关键在于“能通其意”(参见苏轼《次韵子山论书》一诗赏析),苏轼在《柳氏二外甥求笔二首(其一)》中也说: “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苏轼的这类书学观点,是一以贯之的。
有人根据苏诗“我书意造本无法”等句,认为苏轼轻视法则,不重学书,这又是一种误解。其实所谓意造无法,点画信手,是从草书立论的。苏轼曾多次说过,草书“是积学乃成”(《评草书》);“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跋陈隐居书》)。可见,对苏轼的诗句,不宜作表面和片面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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