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
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
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
潘天寿(1898—1971),现代画家、美术教育家。早年名天授,字大颐,自署阿寿、雷婆峰头寿者、寿者,浙江宁海人。长期从事绘画活动和美术教学,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院长。擅写意花鸟和山水画,远师徐渭、朱耷、石涛等,近受吴昌硕影响,布局善“造险”、 “破险”,笔墨有金石味,显得朴厚劲挺,气势雄阔,赋色沉着斑斓,主张熔诗、书、画、印于一炉,以强化艺术的综合性。其《昕天阁画谈随笔》云: “吾故曰: ‘画事不须三绝而须四全。’四全者,诗、书、画、印章是也。”在理论和实践上发展了中国画“三绝”的传统。亦能人物,并长于指头画,于画史、画论研究有素,著有《中国绘画史》、 《治印谈丛》等,另辑有《潘天寿谈艺录》等。
这首题画诗,录自潘天寿1962年的指墨画《梅月图》。这诗又被收入《潘天寿诗存》。
潘天寿图上虽有梅有月,但题画诗却全力写梅。“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全诗以“气”字领起,开篇落笔不凡。气,是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的重要概念,有着丰富的内涵。《淮南子·天文训》: “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王充《论衡·自然》: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潘天寿从传统哲学、美学的高度来题画梅,其哲理深度必然远远超越前贤。画家的画外工夫,值得赞赏;其题画诗中作为诗眼的这个“气”字,更值得详加品味。
在中国画梅史上,较早画墨梅而颇有成就的是宋释华光,传为其所作的《华光梅谱》说: “梅之有象,由制气也:花属阳而象天,木属阴而象地……宇宙高而结顶,地步窄而无颈。在古人的审美视域里,梅除了外在的花、木而外,其“象”、“骨”、 “格”、“韵”,无不是天地之气所集结,宇宙之气所钟毓;梅离开了“气”,就如剪采纸花,毫无生意。
再看潘天寿这幅指画,也是“气”的哲学、美学的形象显现;画中老梅,上顶天,下立地,凛凛桢于,占满画面的“天地头”;整个树身又呈S形,扭曲顽劲,集结一股巨大的力,确有“宇宙高而结顶”之势。潘天寿绘画构图的独特个性之一是特别注重四边四角的布陈,如是,则这幅画更有充实之美,富于“地步窄而无颈之概。人们如用“气”的观点来鉴赏这幅画,确实可见其气势磅礴,气概不凡。当然,这一审美效果的取得,又和构图形式美的处理有关。S形构图加以下部山石,易下重上轻,画家又在上部补之云月,以期取得形式的平衡,使得画面富于稳重充实之感。从内容上说,又使老梅干云拂月,形象益见崇高壮伟。可见《梅月图》的气势磅礴,气概非凡,既充分体现在绘画美的内容上,又与绘画美的种种形式有关。当然,这只是鉴赏的第一层次。
如果说,潘天寿力图通过作为空间艺术的画面极大地扩展梅的空间体量的话,那么,他又力图通过作为精神艺术和时间艺术的题画诗,在突出“气”字之后极大地扩展画上老梅树的时间容量,在时间维度上加重加深梅的审美内涵。
“气结殷周雪”,这是说,梅树从遥远的殷周时代的冰天雪地中气结而生,它悠悠不尽,历时至今,殷(商)、周,这是中国历史上有出土文物可证的最早的两个朝代。潘天寿让梅族宗谱上接殷周,又不是没有根据的。在记载远古传说的《山海经》中,在古老的钟鼎文和《尚书》中,已经出现“梅”字; 《诗经》中也多次出现“梅”字,还有《召南·摽有梅》的诗篇。梅和炎黄世胄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梅文化的历史可谓久矣!在《梅月图》中,画家让笔下的梅与殷周以来的历史同寿,让它纵观古今兴亡,阅尽人间春色,这是何等的魄力!气接千古,真体内充,这是鉴赏的第二层次。
然而气贯古今的真体还要外化。试看画上古梅,数千年的历史风雨,祁寒冰霜,使它似乎是浑身苍苔,遍体鳞皴,屈曲盘互,老枝槎枒,然而它枝如铁铸,干比石坚,岿然清抗,生机发越。 “天成铁石身”,正是对画上古梅的骨气、活力的生动概括,它成功而富于诗意地塑造了古梅的坚贞形象。当然,这一形象的塑造,又离不开画家深厚的画内工夫。试看,老梅的形象生成,指墨有沉厚的金石味和线条美,有古拙的篆籀气,凝重苍劲,力透纸背,画家兼以画石之法而为之,它充分体现了潘天寿指画独特的构线功力。书学批评家谓李斯的篆书“画如铁石,势若飞动”,移以评潘天寿的指画也颇合适。再看画面上,明月冷辉的映照,更增老梅的铁石之感。金农《画梅题记》有云: “老梅愈老愈精神”。纵观画史,历代画家笔下的老梅层出不穷,可谓多矣!然而不妨说,直至现代画家潘天寿笔下,才诞生了“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的亘古老梅,而这又离不开题画诗的配合、点化、生发,否则,哪有如此深厚的艺术意蕴?身如铁石,意若飞动,这是鉴赏的第三层次。
“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这又从另一个层面上揭示了梅花特有的美。中国,是花的国度,几乎到处有誉满天下的名花佳种:洛阳的牡丹、广陵的芍药、昆明的山茶、平阴的玫瑰、苏州的茉莉、临潼的石榴、济南的荷花、湖南的芙蓉……更不用说山里的杜鹃,篱边的蔷薇,池畔的杏花,湖旁的桃李了,真是万紫千红,妖娆百态,它们或同时共争妍,或先后紧相随,但是,一到严冬,大地冰封,长空雪飘,万花纷谢,群芳敛容,唯有那梅花,却傲干奇崛、疏影横斜,它迎寒怒放,一枝独先天下春,幽香远播云天外。
“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这两句在语义上还有相反相形之妙。 “万”与“一”相对: “万”,极言其多,但此时无不销形匿迹; “一”,极言其少,但此时却开得如此之俏丽。 “皆”与“独”相对: “皆”,以示全都寂寞凋零,毫无例外; “独”,以示唯独此花愈寒愈有精神。当然,这又可以归纳到“气之所结”这一根柢上去,何况这株亘古的老梅自殷周独俏至今?从鲜明的对照中见出古梅一枝独俏的活力和精神,这是鉴赏的第四个层次。
这首题画诗虽只有四句二十个字,却雄阔深邃,重如铁石,写得沉甸甸的,层次丰富,极有分量。它是潘天寿的得意之作,曾多次题于画上。从诗和画面形象配合的审美效果看,当以《梅月图》上的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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