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学佛人,具有过师智。
印法砚林翁,浑噩变奇姿。
瓣香拟杜韩,三昧匪游戏。
蒋仁,清篆刻家,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原名泰,字阶平,后于扬州平山堂得古铜影蒋仁之颖,遂改名为仁,改字山堂。其篆刻师法丁敬,参以己意,形成了自家面目,且以颜体行楷刻边款,别有风致,为“西泠八家”之一。魏锡曾这首诗,论述了蒋仁的天资、师承、风格、人品和识见。
山人,山林的野客隐士。王勃《赠李十四》诗: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魏锡曾把蒋仁称作学佛的山人,是为第二句的佛学典故张本,然而这又不是毫无依据的任意比况。蒋仁别号吉罗居士、女床山民、仁和布衣、太平居士,而其师丁敬,别号梅农、清梦生、玩茶翁、丁居士、龙泓山人、孤云石叟、独游杖者等,可见,二人均如同方外之人,有其心心相印的粪土功名、超然物表的隐逸之想。这样,确实可说“山人学佛人”了。
所谓“具有过师资”,见于佛学典籍,如《景德传灯录》卷十六全豁禅师云: “岂不闻智过于师,方堪传授;智与师齐,减师半德?” 《五灯会元》卷三载怀海禅师语,也相类似。这是说,要接受佛学,必须智慧超过其师,而不能只是与师相当。这一佛家的机锋语,又被用于学艺。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魏锡曾借用此意,不仅点出了蒋仁的才气智慧似过于其师,而且说明了蒋仁的篆刻工夫是从上做下的,他入门正,立志高,取法乎上,具体地说,他的印学是师法于丁敬的。丁敬,号砚林外史,有《砚林诗集》、 《砚林印款》等,为浙派的开创者。 “印法砚林翁”,正是“山人学佛人,具有过师资”的具体化,其上下句过渡自然,启承得可谓天衣无缝。
“浑噩变奇姿”,这是对蒋仁篆刻风格的美学概括。浑浑噩噩,在古代可以用作褒义词,扬雄《法言·问神》就说,虞、夏、商、周之书“浑浑”、 “噩噩,这是对古代文化典籍的崇高评价。浑浑,是浑厚的样子;噩噩,是严正的样子。魏锡曾在这里用来形容蒋仁作品浑朴沉着之美。然而,过于严正浑朴,易流于板律单调,蒋仁又凭着他的艺术才智,济之以奇姿变态。试看他所篆的朱文“蒋山堂颖,整体布局端正沉着,四字大小繁简安置得当;在方正疏朗、左右对应的“山”、“颖二字映衬下, “蒋”字表现出巧拙相参之趣,其劲秀流畅的线文不但有断有连,而且以断为连,以连为断;一个“堂”字,更出人意外,长长的斜直线文组合,打破了全印纵横平直的统一格局,使印面进一步生出变化,现出奇姿,它与“堂”下部的“土”也形成鲜明对比,而“堂”上两小点——短线,则呼应着其他短线,使所有线文由严正趋于活泼流利,从而助成了全印古秀冷隽、严朴多姿的风格。这就是一种“浑噩多奇姿”的艺术之美。
蒋仁在“真水无香”等印款中曾极力推崇丁敬的印学成就。魏锡曾在这首诗的尾注中加以概述道:
砚林丁居士印,犹浣花诗、昌黎笔,当其得意,超秦汉而上友之……又瓣香砚林翁者不乏,谁得其神得其髓乎?——皆山堂印款中语、秦汉语虽似过当,然其服膺至矣。
浣花,指杜甫,这位大诗人移家成都时,筑草堂于浣花溪上,世称浣花草堂;昌黎,指韩愈,这位大文豪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蒋仁把丁敬的印和唐代杜甫的诗、韩愈的文媲美,并认为其得意之作超过秦汉玺樱话虽不免说得有些过头,但表露了对其师终身信服的一颗拳拳之心。瓣香,佛家语,认为香有的形似瓜瓣。 《祖庭事苑》: “古今尊宿,拈香多云一瓣。”世俗对崇拜者多借用“瓣香”一词。蒋仁认为,崇拜丁敬的人极多,但往往是得其皮毛,很少有得其神髓的。上引两条印款,既可见蒋仁对其师的虔敬和谦虚,又可见蒋仁对艺术的识见和自负。对此,魏锡曾用“瓣香拟杜韩”五个字来加以概括,可谓言简意赅,其审美内涵是丰饶的。
“三昧匪游戏”,这是通过对由佛学名词演化来的世俗成语的翻案来进一步肯定蒋仁的艺术。佛学称自在无碍而又专注一境、不失正定为“游戏三昧”,这是佛教一种重要的修行方法。 《景德传灯录》卷八: “扣大寂之室,顿然忘筌,得游戏三昧。”后来则把作游戏之事称为“游戏三昧”。传为王维的《山水诀》就说: “手亲笔砚之余,有时游戏三昧。”魏锡曾则一反其意,以三昧指艺事的诀要或精义。他指出,如要悟得印学真谛,要具有深湛的篆刻造诣,不是游戏所能济事的,必须如佛家修行那样,止息杂虑,聚精会神,心不散乱,持之以恒,才能“得其三昧”。这是对蒋仁一生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及其卓越的印学成就的一个总结。
魏锡曾这首论印诗,只有六句三十字,却不但有其美学概括的深度,而且禅意盎然,论艺如论禅,不即不离,不粘不脱,颇能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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