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嘉陵山水江上游,一日之迹吴装收。
烟峦浮动恣槃礴,画图挽住千林秋。
秋寒瑟瑟窗牖入,唐人缣楮无真迹。
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
嘉陵山水,即嘉陵江上的山水。嘉陵江,长江上游支流,在四川省东部。源出陕西省凤县东北嘉陵谷,到重庆市流入长江,全长一千一百十九公里。上游水急多滩,下游有著名的小三峡。这首诗是当代画家黄宾虹为题自画嘉陵山水而作。
第一、二两句大意是说,游罢嘉陵江上的山水,如唐代画家吴道子一样,一日之内就把嘉陵山水画就了。吴装,中国画的一种淡着色风格,相传始于吴道子的人物画,故名。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吴生设色》: “尝观(吴道子)所画墙壁卷轴,落笔雄劲而敷彩简淡,……至今画家有轻拂丹青者,谓之‘吴装’。”后亦引申其义,称浅绛山水画为“吴装”。据黄诗下文的“千林秋”,这幅嘉陵山水画似为“轻拂丹青”的浅绛山水。 “一日之迹”,出于中国绘画史上的著名故事。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曾有如下记载:
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 “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时有李思训将军,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图,累月方毕。明皇云: “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黄宾虹诗中用此典,也在于说明自己创作速度之迅捷,一日之间就画成此图。
第三、四句,是说自己姿意挥写,淋漓尽致,表现出烟峦浮动之景,这样,图画就挽留住了嘉陵江上千林的秋色,使之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槃礴,即《庄子》书中所说的“解衣般礴”,见马致远《张玉岩草书》赏析。庄子学派认为,忘其形体,旁若无人,气足神闲,有一挥而就之概,这是艺术创作最佳的精神状态,最能充分地发挥画家技艺。
第五、六两句,继上句“画图挽住千林秋”,画家似感到瑟瑟的秋寒从门窗进入。面对这幅千林尽染的吴装山水,他想到真正的“吴装”早已不见于人世,现今流传的唐画均为赝品。故云: “唐人缣楮无真迹”。楮,木名,皮可制纸,因以为纸的代称。
第七、八两句,写画家这幅画的粉本,来自“雨淋墙头月移壁”。 “粉本”,古代中国画施粉上样的稿本,后也以之通称只用墨笔钩描的画稿。元夏文彦《图绘宝鉴》: “古人画稿谓之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这是写古代一种崇尚自然天成,妙手偶得的创作方式。邓椿《画继》记山水画家郭熙曾令泥水工人“止以手抢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问。干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以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沈括《梦溪笔谈》载, “小窑村陈用之善画, 迪(宋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 ‘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 ‘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难耳!汝当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迄,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日进”。这种影壁、败墙之法,一半是借助于墙壁上偶尔成形的天然“图象”,一半是借助于艺术家的能动想象,由“图象”的偶然暗示随迹赋形。根据这种“意象”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毫无人工味和斧凿痕,而有偶然自成的天趣。中国画所追求的这种毫不造作的天趣,和中国书法所追求的“屋漏痕”、 “壁坼路”等(参见林散之《论书绝句十三首(其十二)》赏析),在审美趣味上也有相通之处,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书画所追求的最高美学境界。
黄宾虹这首题画诗中的“雨淋墙头”,也有似于影壁、败墙所呈现、所启迪的天趣。试想,一堵旧墙败壁,经过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袭剥蚀,墙面处处会有所不同:颜色或深或浅,平面或凹或凸,质地或松或坚,吸水性能或强或弱……这在墙面干燥时还不甚分明,但一经雨淋,一切就像被显影剂显了出来那样,其“图象”会清晰而渗化,它给予画家的“意象”也更易萌生,更富情趣。至于“月移壁”,当月光投于壁上,旧壁败墙的“图象”也会朦胧不定,如烟岚浮动,如山色空蒙,似隐似现,这也是一种富于启发意味的“图象”或“意象”,能给画家以想象和天趣暗示。
黄诗说: “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粉本”二字,令人想起吴道子画嘉陵江水的“臣无粉本,并记在心”。黄宾虹也如此,他继承了中国画的创作传统, “嘉陵山水江上游”,不是对景写生,而是“并记在心”,回来再一挥而就,这就使画中山水和真实山水有似而不似之处。黄宾虹画嘉陵山水,既得之于“并记在心”的粉本,又把“雨淋墙头月移壁”称之为“粉本”,他在创作前还要受启发于影壁、败墙,以求偶然自成的天趣,并丰富活跃自己的艺术想象。这样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既似现实,又不似现实;既可见出画家的构思技巧,又浑化无迹,如宋迪所说的“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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