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有人说张先的作品可以隐括为“三中”: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在这首抒写离情别绪的词里,三者已溶为一体,内涵丰美,柔情无限。作者深深怀想着意中之人,却假借女性的口吻,描摹对方怀念自己的绵绵情意,设想奇巧,读来别有一番情致。
“伤高怀远几时穷?”登高遥睇,目送离人远去。年复一年,一次又一次地离别,几时才能长相守,不再惜分飞呢?这脉脉的相思,铭心刻骨,又几时才是了局?作品开头即以“几时穷”设问,又以“无物似情浓”自答:既然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相思之情更浓更重,这“伤”“怀”恐怕也就没有穷尽之时了。下面三句,轻轻荡开一层,从写景落笔:“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古来有折柳送别的习俗,千丝万缕柳丝,每一根都牵惹着离愁,那无情的柳絮随风飞扑,遮住了东去的望眼,只留下无限的怅惘和凄惋。在这样令人伤感的背景中,那熟悉的马嘶已渐渐远去,路上,多少行人从身边匆匆而过,却和自己漠不相关。一个“渐”字,写出了含情凝望侧耳细听的神态。“征尘不断”,说行人过往频繁,但茫茫人海,知音何在,反衬心情的孤凄。“何处认郎踪”一句,又是设问。作品上片以设问起,又以设问作结,我们仿佛看见这位娟妙多情的女子,带着迷惘若失的神情,挥手送别,怅然自问,却又无法找到答案。这里没有什么深奥的微言大义,也没有词中常见的含蓄比兴,纯用白描手法。但朴质真率,言近旨远,勾勒了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且情景兼到,从而引起进一步相思的倾诉和深情的抒发。
作品下片,作者更深一层地开掘着意中人的内心世界,撇开眼前之景,着意摹写她的心中之事。“双鸳池沼水溶溶”以下四句,她沉入往事的回忆之中。“鸳池”、“小桡”、“画阁”、“斜月”,由室外写到室内,从黄昏写到深夜,越是美好温馨,越是令人留恋低回。当时在这环境中留下的绵绵情意,今日分手后,都一一来到眉间心上。这一切令人不堪回想,可是不思量,自难忘,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柔肠百转以后,女主人公终于产生了“决绝”之念,准备割断柔情: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实际上这不过故作愤激之语,她哀怜自伤而又无法自拔,极为深切地道出了内心的惆怅和缠绵。“沉恨细思”三句是本篇警策语,也是宋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句。这三句,好就好在“无理而妙”。桃杏和东风,都是无情之物,更无论嫁娶,忽然竟成了眷属,这是“无理”之一;明明是万物之灵的人,却偏要去和桃杏作比,而且羡慕其佳遇,这是“无理”之二;奇想一时触发,也许倒有可能,偏生又是在“沉恨细思”反复考虑之后,这是“无理”之三。有这三条,这一比喻实是“无理”之极矣。但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奇想,形象地描摹了青年女子娇憨的口气,暗示了她内心的悲哀和令人同情的处境,极真率极深刻地表达出潜在而不自知的感情: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对爱情的执著和珍惜,对情人怨极又爱极的复杂的心情。词人竟从此博得“桃杏嫁东风郎中”的雅号。此词无矫饰之语,词意直贯而下,一层进逼一层,最后以精采的三句结笔,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子野郎中《一丛花》词云: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时盛传。永叔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谒永叔,阍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 “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东坡守杭,子野尚在,尝预宴席,盖年八十余矣。(〔宋〕范公偁《过庭录》)
唐李益诗曰: “嫁得瞿唐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吾亦不敢定为所见略同,然较之“寒鸦数点”,则略无痕迹矣。(贺裳《皱水轩词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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