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至黄州,初居定惠院。五月迁居临皋。元丰四年(1081),躬耕于东坡。五年(1082)春,于东坡筑雪堂。但雪堂是苏轼游憩或暂住之所,家眷仍留住临皋。苏轼便常常来往于雪堂、临皋两处。这首词就是五年九月在雪堂夜饮,醉归临皋时作。临皋亭本是江驿,在黄州城南的长江边,去江无十步。苏轼《与李康叔书》谓: “已迁居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又《与王庆源书》谓: “寓居官亭,俯迫大江,几席之下,云涛接天。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此味甚佳,生来未尝有此适。”这首词中放浪自适的情调,正与上述这些友朋书简中所述吻合。
上述用朴朴实实的语言,叙述了生活中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东坡与客在雪堂夜饮后,醉意朦胧地回到临皋住所,已是夜深人静了。久候主人的家童早已酣睡,敲门也不应,这时身边的江声吸引了词人的注意力,于是,索性倚杖伫立,静静地谛听起来。这一生活实境,对一般的人来说,也许很容易忽略过去,苏轼却从中生发了一种深深的人生感触,获得了一种忘怀得失的“天趣”。自幼就“奋励有当世志”、“待罪”黄州以来仍想干一番事业的苏轼,尽管时有旷达的表现,但总难以丢掉他内心的郁愤和愁苦。当他置身于人已酣睡、天地一色的夜幕之中,倾听着滔滔东去的江声,刹那间大醉顿醒,感到了宇宙无边的宁静: “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一切耳目心意的计虑之苦,随之一齐摆脱,整个身心也与万物一体而感到无限愉悦了。庄子认为,“吾身非吾有”,而是“天地委以形也”(《庄子·知北游》),所以,不能“思虑营营”(《庄子·庚桑楚》),为一时的心意所役,名利所用,应该与自然合而为一。这样,精神便自由了,心灵便充实了,人生就能获得最大的快乐。下片“长恨”二句,正是从此化出。其中,既有对以往人生遭遇的慨叹,也有对不能“忘却营营”的自我的反省。作者曾在《初到黄州》中深叹“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这“为口忙”的大半生,也就是奔波仕途、追求建功立业的大半生,然而,“身非我有”,不仅徒自忙碌,事与愿违,而且身罹诗祸,几乎丧命。因此,作者希望今后摆脱这些烦恼,使自己的“余生”在与大自然的交融中,获得一种合乎自然的自由。这首词从普通的生活实境中寻求精神支持,以便在逆境中保持怡然自得的精神状态。这表现了他胸怀开朗的积极一面。
(苏轼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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